她伺候武澍桉的时候,被迫在闺闱中听了许多荤话, 知晓除了生来孱弱, 男子在房中第一次行事时,多半坚持不住。
可太子……
他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又怎会是第一次?
然而后面他迅速适应了,再未有过把持不住的情况, 俨然与“生来孱弱”毫不相干。
难道是因为他和先前那个叫青澜的宫女,只有过一夜露水情缘,此后便一直久旷的缘故?
云英莫名想起先前太子妃和皇后对皇孙的异常留心,和太子那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态度。
孩子到底是谁的?皇孙到底是不是皇孙?
可怕的念头陡然跳进脑海, 云英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再不敢深想。
她已尽清醒了。
这儿是少阳殿,太子的起居之处,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
方才太子离开前,也抱着她一同去了浴房,回来后,给她身上搭了块宽大的浴巾,便自更衣出去了。
既没让她离开,更没人进来收拾,显然默许了她的逗留,但她心里有分寸,醒了便该立刻离开。
她匆匆起身,撑着酸软的四肢,将已经搁在榻边的衣裳一件件穿好,垂落下来的长发没法如平日那般好好梳理装点,便只拿木簪简单绾了个螺髻,随即出了正殿。
外头空空荡荡,不见萧元琮的身影,只有余嬷嬷和两名站得远远的内侍。
两名内侍埋着头,不曾打量她一眼,只有余嬷嬷手里捧着托盘,盘中是一只盛了热腾腾的汤药的莲瓣杯。
“穆娘子,”余嬷嬷面无表情地站到她的面前,“请饮下汤药。”
深色的
汤药,在杯中晃动,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
云英自然能猜到这是什么药。
她抿了抿唇,没有拒绝,捧起汤药一饮而尽,这才在余嬷嬷漠然的眼神里问出一句:“敢问嬷嬷,这药可是殿下安排的?”
余嬷嬷掀起眼皮,凌厉的视线仿佛一把尖刻的刀。
“这样的事不必殿下亲自吩咐,做下人的就该有分寸。”
这是在点她呢,让她别因为得了太子的青睐,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该逗留在少阳殿中不肯离开。
云英敛下目光,冲余嬷嬷躬身:“嬷嬷教训得是,奴婢定牢记在心。”
她不大在乎余嬷嬷对自己的态度,因其是个忠仆,做任何事,都只考虑太子一人,就像从前武家的常金那样。
她更在乎的是太子的态度,这是在东宫生存下去的根本。
不论在哪儿,只要身为下人,都得看主人的脸色。哪怕她的儿子如今已成了武小侯爷,也改变不了她奴籍的出身。
她从前并不觉得身为奴仆就该自轻自贱,而现在,她迫切地想要在离开皇宫之前,摆脱自己奴籍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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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禧居内,薛清絮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听萧元琮问话。
“你对皇后说了什么?”
萧元琮手里还捧着她亲手煮的茶。
她出身清贵名门,在煮茶插花这些事上十分擅长,煮出来的茶色泽澄澈,芳香四溢,是上佳之品。
“臣妾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薛清絮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知道太子八成已摸到端倪,不过不知到底掌握几何。
“云英的事,是皇后做的。”萧元琮看着手里的茶汤,没有饮,更没多看她一眼,“她与云英有什么仇怨,值得她在这种场合冒这样的险?薛清絮,你动一次我的人,我以为你该吸取教训,没想到还是这样不知轻重。”
薛清絮冷笑一声:“什么时候穆娘子已成殿下的人了?殿下竟拿她与靳昭相提并论,真是教臣妾吃惊。”
萧元琮顿了顿,说:“凡是孤身边的下人,孤都会一力护着。”
薛清絮听到此话,原本还算镇定的心绪像忽然被戳到了心坎上一般,猛然抬头,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看着他:“殿下如今倒能说出这种话了,连下人都能护着,怎么臣妾的父亲,他身居高位,替殿下挡过多少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没有他,殿下的太子之位,怎能稳住?可当时,殿下为了自己的清誉,对臣妾的父亲不管不顾,直接割席而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是她多年的心病,始终无法释怀,三言两语不合,便要翻出来说一说。
从前萧元琮与她泾渭分明,平日入一宫之中的点头之交一般,尽量避免冲突,可自云英出现后,她却像是越来越按捺不住似的,屡屡试探他的底线,当真与她父亲是一丘之貉。
看来,有些话,不得不与她挑明了。
“孤是看重清誉,为人君,本就应当为天下表率,你出身名门,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你父亲身为读书人,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莫说当时孤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全仰仗恩师等一众清流文臣在侧护着,才能一路行至今日,便是换作今日,你父亲这样的人,孤也不会作保。”
薛清絮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忽然将话说绝了,不禁呆望他一眼,随即拧眉,厉声质问:“我父亲二十四岁便中了状元,未至半百便官至中书令,除了出身普通士族,不似齐家那般世代煊赫,有哪一点比不上齐侍中?你凭什么如此轻看他!”
萧元琮手里捧着茶盏,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跪在低处的薛清絮,用一种冷漠至极,又鄙夷至极的目光看着她。
“科举舞弊,这是什么样的罪名?”
袅袅的水汽自盏中升腾而起,薛清絮隔着一片雾蒙蒙望着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父亲故去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提起这件事。
科举舞弊,对于文臣来说,就像武将们临阵投降一样,的确是极不光彩的事。
她虽是女子,也从小读诗书长大,知事明理,当然隐隐知晓事情的轻重,可那终究是她的父亲,她从小崇拜、敬爱的父亲,在她心里,父亲一直是天底下最正直良善的人,她始终不愿相信真的是因为父亲自己的错,才导致薛家的落败。
“殿下身边的那些臣子们,有哪一个手上是干净的?人人都有见不得光的阴私事,怎么偏偏到我父亲这儿就不行!”
萧元琮面无表情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孤比你更清楚。可旁人手里沾的事,无伤大雅,更不曾被郑家捏住把柄,只有你父亲不同。他一个靠着科举入仕的普通士族,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做着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私底下却做出舞弊这样的事,若真抖出来,只怕天下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也会将他淹死,你以为,如今你还能好好地以清贵名门之女的身份做你的太子妃?”
最后没有身败名裂,只落得个辞官回家的结果,已是万幸。
薛清絮面色拧搅,说不出话。
萧元琮顿了顿,嘲讽地笑了一声:“对了,你本也不屑做这个太子妃,你心中惦记着的一直是老二。”
一语毕,薛清絮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登时僵住了,又惊又惧地看着他,不知这样私密的事,他是如何知晓的,毕竟,连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都不曾说过。
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中对萧琰的那份隐秘的情愫,到底是不是爱慕之情。
只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对郑居濂和郑皇后说了一句“不必大做文章”。
也许他的意思只是她父亲的事根本伤不到太子,又或者他根本不屑用这样的把柄来威胁太子,可是于她而言。就是这句话,让郑皇后改了主意。
她不明白为何圣上和皇后那样的性子,却能养出萧琰那样恣意潇洒之人。
整个萧氏皇族,似乎只有他活得自在,像个异类一般,与周遭所有人格格不入,让人忍不住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她自发现穆氏和萧琰之间有那样一层不清不楚的关系后,心中便一直觉得膈应得慌。
穆云英那么低贱的出身,已经生过孩子,在东宫和太子不清不楚,她忍了便算了,竟还和萧琰私下纠缠,这口气,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才想借着皇后的手将其除掉。
可惜还是失算了。
“原来殿下早知道臣妾的心思,却一直没有点破,”她调整一番自己的神色,也不否认,强作镇定地嘲讽,“臣妾倒要感谢殿下如此贴心了。”
“夫妻数年,孤自然了解你这个妻子。看在过去朝夕相对的份上,孤给你留一分面子,也是应当,也算还了从前你父亲对孤的忠心了。”
“殿下在这样的事上知晓要给臣妾留面子,殊不知,臣妾的面子,早在殿下将青澜的死推到臣妾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提到青澜,萧元琮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他将茶盏重重搁下,用一种看似镇定,实则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虚张声势的语气道:“此事不许再提,你若再揪着不放,那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孤便当你不想再要了。”
薛清絮僵着脸不说话。
他越是这样说,她反而越是觉得青澜定才是他的死穴。
“往后,安分些,珠镜殿少去,每日在燕禧居抄写金刚经一遍,于酉时前送到少阳殿,一日也不得耽误。”
五千余字的金刚经,要从头至尾抄完,至少要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萧元琮说着,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袍,转身要走。
临到门边时,又忽然想起什么,暂停了脚步,慢慢道:“说起来,今日孤赶去清心轩时,到底晚了一步,云英已被人救下了。”
仍跪在地上的薛清絮侧过身,抬起头看向他。
“是老二救了她。”他淡淡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和惋惜,说完,也不看薛清絮扭曲的脸,踏着暮色信步离开燕禧居。
回到少
阳殿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不在,空空荡荡的屋子让他有片刻出神。
“殿下,燕禧居那儿,可要将人手都换一遍,好提防些?”余嬷嬷跟在他的身边低声问。
萧元琮摆手:“不必,换一两个做做样子便是。”
他根本不想防着她,还等着她将青澜的事揭开呢。他只怕因为今日的变故,让她和皇后畏手畏脚,反倒不敢再把那件事拿出来做文章,这才特意过去,激一激薛清絮。
余嬷嬷早就不满薛清絮的所作所为,依她看,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为太子妃,早该被废,但既然太子没有这个意思,身为下人,自也只有照做的份。
“老奴明白,定不会让太子妃起疑。”
“嗯。”萧元琮淡淡点头,回到殿中,心思便止不住飘到别处,“她是何时走的?”
余嬷嬷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云英。
“殿下刚出去不到半刻,穆娘子便自己回宜阳殿去了。”
她说着,想了想,还是多添了一句。
“老奴已经备了避子汤药,给穆娘子服下,殿下不必担心。”
避子汤……
萧元琮对此物并不陌生,当初,郑氏初为贵妃时,给后宫中的许多妃嫔都灌过这种汤药。
后宫的嫔妃们对此物总是有着天然的敌意,此物不但会让她们难有身孕,长久用下去,还会让她们的身子亏损孱弱。
他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示意她先下去。
可是,余嬷嬷却并未依言下去,而是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说:“殿下,老奴还有一言,穆娘子……殿下还是远离一些的好。”
萧元琮挑眉:“嬷嬷何出此言?孤记得,先前是嬷嬷想将她送到孤的面前,怎么如今却要孤远离她?”
余嬷嬷垂下眼,沉声解释:“老奴惭愧,当初妄自揣度了殿下的心思,也觉得殿下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伺候。可是,如今看来,穆娘子似乎不大懂得克制,引得殿下少了节制,此举于殿下实在不利。”
她今日看到太子就那样抱着个赤身裸体、只挂了件外裳的娘子回来,实在有些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