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尤定提着买好的东西回来,三人又在桌边坐了两刻,用完茶点,便继续往怀远坊去。
刚至坊门处,就见往来的人与车之中,多了些一看便是官宦人家家仆模样的人,坊门附近,更是聚集了不少看起来是凑热闹的人。
“想必都是来寻探花郎的。”尤定和车夫闲谈道。
不一会儿,马车在靳昭的宅子外停下,门房上的老夫妇早等在门口,见状赶紧开门来迎。
云英没急着进去,而是转头冲车夫笑了笑,说:“老人家,有劳傍晚再来一趟了。”
“好说,好说,娘子只管安心。”车夫弯着腰也冲她笑,在尤定没察觉的时候,使了个“明白”的眼色。
云英这才转身进了大门。
临近垂花门的时候,殷大娘也抱着阿猊迎了出来。
“穆娘子,”她一张略显苍老的脸笑作一团,像个发酵了的松软面团一般,看起来教人心头都软了一段,“可来了,老身已等多时,小郎君今日都比平时高兴呢!”
云英是提前请东宫的内监给刘述递过口信的,请他帮忙知会殷大娘一声,以免到时成了不速之客。
“劳您多等。”她说着,顾不上其他,先张开双臂,从殷大娘怀里接过阿猊,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直将他亲得咿咿呀呀发出高兴的声音,才肯罢休。
阿猊比上回瞧见时,又长大了些,十几日前,才过了周岁生辰。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从殷大娘的身后扫过,忽然发现,除了小娥之外,竟还有一个年轻郎君。
青色襕衫,深黑幞头,浑身上下没什么装饰,看来朴素得很,但那挺直的腰杆,高瘦的身量,和清俊的五官,却显出一种如苍松翠柏的孤高之气。
云英的目光不禁停留了一瞬,便是这一瞬,恰好与那郎君四目相对。
她认出来了,此人便是傅彦泽,那个被靳昭救回来,如今已高中探花的郎君。
同数月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面颊剥落、肤色泛黄相比,如今的他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面颊的凹陷消失了,变得平滑而有些微俊美的骨感,泛黄的皮肤更是变得白皙光滑,这才有了点少年气,显然是入京之后,吃饱穿暖,再不必像在许州时那般忍饥挨饿。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云英总觉得他方才的那一眼不甚友善,好像……对她有些鄙夷似的。
云英愣了愣,一时实在没想到自己哪里惹到了他,明明两人只不过点头之交,难道是因为他如今高中探花,对她这样的小人物便不假辞色了?
“这位是新科探花傅郎君,今日一早便来瞧老身了,”殷大娘笑着向云英与尤定介绍傅彦泽的身份,语气里颇有些喜气,“其实,是为了躲那些一早就上门来拜访的高官、富商的家仆。高中一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听说,连那两个日日听傅探花教书讲课的小儿,如今都与有荣焉。”
“正是呢,”门房上的老妪也接话道,“从昨日起,怀远坊的坊门都快被踏破了,恐怕有不少大人物都想要召傅探花为婿呢!”
傅彦泽清俊的面上浮现一层不自在的红晕。
“如此,该恭喜傅探花才是。”云英说着,冲他行了一礼。
傅彦泽也不看她,朝旁边避了避,说了声“不敢承礼”,便抬头对门房上的老妪道:“傅某初来京都不久,先前一心只顾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京中的情势不甚了解,况且,傅某年纪尚小,未历风浪,正是一心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暂时还没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与其给人希望,不如直接避而不见,也省去诸多麻烦。”
这一番解释,耐心又详尽,并未因为对方只是个看门的老妪而有半点轻慢。
云英看了他一眼。
看来,他的确只对她一人心有芥蒂,只是没让旁人察觉出来而已。
“时辰已不早,想来该走的都已走了,傅某今日还要请前辈写一份谢恩表,就不再叨扰,这便告辞了。”傅彦泽说着,拱手道别。
殷大娘还想再留人,但听他说还要写谢恩表,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明白大概是要紧的事,不好再挽留,只能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院里稍静了下来。
尤定看着傅彦泽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忍不住赞了一句:“不愧是不满二十便能考中一甲的郎君,能被殿下看重,果然是有道理的。”
云英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她知道尤定的意思,若换做别人,年少得志,只怕早已忘乎所以,而傅彦泽面对大好的前程,与那么多高官富户的结交,仍能保持如此清醒的状态,实属不易。
这份坚韧正直的心性不是装出来的,她从最开始在靳昭那儿听说他时便知晓。那对她的那分鄙夷呢?
云英没再纠结,抱着阿猊进了正屋中。
很快,殷大娘送完傅彦泽回来,让小娥给云英送了茶点上来。
都是女子和孩子,有体己话要说,尤定自觉地去了东面的厢房暂歇,屋里只剩下云英和阿猊并殷大娘三人。
殷大娘坐到近处,才终于看清楚云英的样子。上次云英是跟着太子一起来的,她不敢多看,今日可要好好看一看。
与记忆中一样的云鬓花颜,姿容明丽,并未因为与昭儿的分离而显得憔悴,显然在宫中仍然过得很好。
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两日,已收到了昭儿从边地寄回的家书,其中说了许多他在边地行军打仗、大退敌军的事,似乎大有在那儿一展宏图的意思,可是信的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云英的近况。
她不是那等因自己从前过得清贫,便见不得旁人过得好的老妇,见到云英如此,只有高兴的份儿。
不过,她到底没提信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添愁绪。
想了想,她说起别的事。
“穆娘子这回来得正好,前日,城阳侯府的冯管事过来了一趟,请老身代询娘子,既然阿猊如今已是侯府的小侯爷,是否要送回侯府,由下人们好生伺候着?”
第92章 出身 奴婢想知晓自己的出身。
数日前, 武成柏已经从京中的牢狱被押解前往流放之地,而杜夫人因也牵涉其中几个案子,落了罪被罚劳作。
夫妇两个都已被夺了从前的爵位, 自城阳侯府离开,整个武家的财产也被抄没大半, 只余了城阳侯府宅与京郊的一片良田并两个庄子,比之从前, 只余十之二三。
不过,就是这点, 对于寻常人来说,已是一笔巨大的财产。
云英倒不计较这些,能让阿猊有堂堂正正的身份, 将来能衣食无忧, 已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 如今城阳侯府正是无主之时, 从前的奴仆已被发卖大半,如今的冯管事,是朝廷抄没武家财产后, 重新派来的。
这样一座大宅子, 除非她也一道跟着过去,否则可不放心让阿猊自己一个人住进去。
“恐怕侯府中目下暂无人能像大娘这般悉心照料,我实在不大放心,能否求大娘再替我多照应一二个月?待我出宫, 定将阿猊接回,不再劳烦大娘。”
这几日,皇孙已很少再要喂奶,她已准备好要向太子提想出宫的事。
而在此之前, 她还想去掉自己的奴籍。
殷大娘闻言也笑了,连连说:“小郎君这样讨人喜欢,老身还舍不得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私心里亦觉得让孩子独自回去交给不知底细的管事照看不大妥当,但毕竟不是她的血脉骨肉,还得交由云英自己决断才好。
两人又在院里坐着,一面陪孩子玩,一面说笑,待到晌午,同尤定一道用了午膳后,便要回屋休息。
云英亲自将阿猊哄睡后,没有像从前那样也和衣睡下,而是请殷大娘留在屋里,自己则要悄
悄出去一趟。
这处宅子的倒座房旁有个对着后巷开的小门,因要从殷大娘寝屋旁的小夹道穿过去才能看到,所以尤定并不知晓。
云英临去前,特意告诉殷大娘自己要出去兑些碎银,好在宫中行走,请殷大娘不要让尤定知晓。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殷大娘看在靳昭的面上,本也对她多一分怜爱,眼下自然也答应下来。
“我带着阿猊在屋里,睡一觉起来娘子便该回来了,尤内官不会知晓。”
云英这才放心,从屋外快速走过,轻手轻脚开了那扇小门,闪身出去。
后头是条窄窄的巷子,正对一户不算宽敞的宅子,和煦的日光被大片房屋遮蔽,投下道道阴影,连空气都比别处凉一分。
她听靳昭说过,后头一排住的多是在宫城一带做事的工匠,为皇宫修补砖墙、烧造砖瓦,若是已经娶亲的,则娘子多是绣坊的绣娘。
总之,都是日出便会外出做工,所以白日多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而现在,阴暗的巷子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深黑的锦缎胡服,未绣多余的花纹,只在衣料边缘以金线勾出一圈,看来不显山露水,却有种难以忽视的贵气。
而胡服之下包裹的身躯,更是恰到好处的健硕挺拔,斜倚在墙边,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恣意与张狂。
是萧琰。
他已照约定提前到了,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才从后门闪身出来的云英。
“今日真是奇了,”他上半边脸庞恰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子,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暗色中闪着夺目的光芒,底下的嘴唇张合之间,勾起一抹压不住的笑意,“穆云英,你竟会主动寻我,还挑在这种地方。”
他的语调听起来除了有些惊奇外,并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可是,他垂在身侧不住捏住一起的手指却泄露出一丝兴奋,好像一直捕捉的猎物终于要上钩了一般。
云英总是不太喜欢他这副模样,每一回都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猎场上的绵羊,随时要被他用弓箭瞄准一般。
不过,多番对峙下来,她已渐渐摸到些他的性子。
他看起来狂放不羁,总是喜怒无常,时不时做出常人料不到的举动,仿佛有意与规矩、礼法做对,可实际上,又还算是有底线。
至少,在对待她这个下人的时候,除了上下其手,多占了许多便宜外,倒还能守住最后的防线。
若她真是个闺阁女儿,只怕根本受不住他这样三番四次的轻薄,羞愤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偏偏她是个连孩子都已生过的妇人,对男女之间的事,看法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不过被占点便宜而已,比起命都要丢,根本不算什么,本就是奴婢,拿什么和这些贵人平起平坐?就连从前的公主,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揉搓的软面团而已。
“吴王殿下,”她整了整心神,换上一抹笑意,走近一步,“您身份尊贵,奴婢本不该让您到这样的地方来,可实在别无他法。奴婢难得有机会出宫,身边还有位内官同行,一时脱不开身,只能委屈吴王殿下,亲自来一趟这样的地方。”
她连着唤了两声“吴王殿下”,尤其“吴王”二字,还特意加重了一些,倒让萧琰不由自主想起上巳那日的事。
他问她口中唤的“殿下”到底是哪一个。
一股难掩的热意一下自下腹部涌出,悄然往四肢蔓延。
他如今年逾二十,早就是个身心成熟的男人,从前没什么诱惑,或者说,是没什么能引起他兴趣的诱惑,他尚能保持平静,平日有欲念时,自己便能解决。
可现下不同了,他已然找到了一个能吸引自己注意的女人,欲念好似忽然如海浪一般汹涌起来,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看来上次的事,让大哥一直记忆犹新啊。”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一分,看着她靠近一步,又停下的脚步,只觉心头被挠了一下,“这样提防着,你都要找我,看来的确有些迫不及待。”
他说着,干脆从墙上直起身,也跨出一大步,直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不到半臂。
“是不是他太过文弱,”他一手支在墙上,稍稍弯腰,脸庞凑到她的面前,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哑声说,“满足不了你?”
她的脖颈被迫完全展露出来,感受着他的视线像一只无形的手,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打量。
她先前经历过的两个男人,武澍桉和靳昭,都是习武出身,身形都比常人高大结实,而太子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温润君子,和习武之人大不相同。
云英的脸不禁红了红。
太子在床榻之间的确和那二人大相径庭,不过,要说满足不了,却绝对不是。
他比那二人都要细致,先前花了那么久的时日,在她身上一点点摸索、试探,早摸清了她身上的所有关窍,怎样能让她尖声叫出来,怎样能让她满眼含泪,怎样又能让她震颤不已,他知道得似乎比她还清楚,再加上他颇有耐心,每每都能让她感受到极致。
“没有,”她扭开脸,不让他略微粗糙的指腹触到自己的下巴,“殿下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奴婢求殿下前来,是有话想问——”
还没等她说完,萧琰落空的那只手便按到她的肩上,将她重重推到墙上直接吻住,堵了她接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