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愣了一下,掰着指头算,“一二三四,夫人,我在您身边快有五个年头了!”
“真快啊。”
江婉柔轻叹,道:“五年,你熟知我的脾性,知晓我所有的喜好,甚至一盏茶,你煮的,总比别人煮的更顺我心。”
翠珠一时被主子夸得不好意思,正想谦虚两句,听江婉柔道:“你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她待旁人宽严并济,对翠珠和金桃两个心腹,却从舍不得责罚。相伴五载,两人甚至比陆奉给她的陪伴更多,她对她们也有真心。
谁知翠珠一听,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别怕。”
江婉柔放轻了声音,“一个称呼而已,这些年,我待你和金桃如何,你心中明白。”
翠珠固执道:“哎呀,这不是一回事!总之,夫人是主子,奴婢是丫鬟,这是顶天的规矩,规矩不能破!”
“夫人以后不
要说这种话了,奴婢害怕!”
江婉柔没有再强求。翠珠被她吓到了,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慌忙退下。江婉柔握着温度恰好的杯盏,心中沉思。
连最不稳重的翠珠都不敢在她跟前逾矩,她平日宽和,对翠珠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陆奉跟她说,可以在他跟前畅所欲言,想笑便笑,不想笑也不必勉强。瞧瞧,这话听着真好听啊,像一块蜜糖,不断引诱她去品尝。
可她知道,她不能。说白了,她与翠珠没什么区别,都是依附于人活着罢了。
她费尽心思走到现在,如今什么都有了,难道要她去赌陆奉虚无缥缈的真心吗?她赌得起么?
她惦念他,担忧他,敬重他,依靠他,甚至对他生出了一丝超出寻常夫妻的爱意。他们这场姻缘,始于一场算计。婚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曲意逢迎,对陆奉千依百顺,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他离不开自己。
可这张网在网住陆奉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束缚她呢?
这些年,真情假意,真真假假,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只是江婉柔心里一直紧着一根弦,她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不止陆奉,她不会把自己的心全然系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幼年经历困苦,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父亲不行,姨娘不行,她只有她自己。
江婉柔长长叹了口气,再次阖眼,思虑怎么安置那位棘手的周姑娘。
***
陆奉换了身衣裳,临出门时,问常安:“我不在这些天,有人让夫人受委屈?”
常安低着头,半天憋出一句,“应该……无人敢给夫人气受。”
陆奉一走,江婉柔便是陆府最大的主子,她大着肚子,看不惯她的皇帝都得消停消停,谁敢让她受委屈?
要真说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件,便是城南那位王妃娘娘,可夫人只是送去一副耳坠,便让恭王妃发了疯,这……谁气谁还两说。
当时看到江婉雪的反应,常安肠子都悔青了,他直到那时才后知后觉,夫人怒了,之后躲着江婉柔走。
想到这事儿,常安立刻单膝下跪,利落认罚,“属下失职,请主君责罚!”
传言道陆奉阴晴不定,常安跟了他十几年,他深觉世人愚昧,都误解了他。
陆奉不爱那些弯弯绕绕,钉是钉、铆是铆,他说出的话,做出的命令,他们不需要思考,只用照做就是。
做得好了,有赏;做不好,便罚。赏罚极为分明且从不追溯过往。比如曾经,禁龙司有个将领不服气,想他陆奉资历尚浅,却凭身世骤然接管禁龙司,还是个瘸子。
那将领私下骂过好几回陆奉“死瘸子”,偏偏一回不巧,被陆奉恰好听到,陆奉罚他八十军杖,罪名为“不敬上峰”。禁龙司的棍子,十杖能打死一个文弱书生,谁知那将领命大,竟然活了下来。后来那将领自知得罪上官,欲辞官回乡,被陆奉以“不合吏治”为由驳回。
将领只能战战兢兢留在禁龙司,本以为陆奉想杀鸡儆猴,结果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在一次任务中救下此人一命。
当时禁龙司私下流言四期,说陆指挥使留着那人,欲要施恩,以德服人。只有常安最清楚,他们都想错了!
主君当时确实生了怒,按照最高刑罚处置,事后不论他的死活,这事主君心中已经过去了。至于后来驳回他辞官的折子,因为那将领正值壮年,不符合本朝吏法,根本不是什么杀鸡儆猴。
至于后来,他救那人一命,其流传的理由更是无稽之谈,主君身为指挥使,竭力降低伤亡,仅此而已。
在常安看来,陆奉是个干脆利落的主子,不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耳朵机灵点儿,听清吩咐,照做就好。
第45章 私房钱
常安三言两语把城南小院的事禀报清楚,果然,陆奉眉头都没皱一下,淡道:“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常安心中长松一口气,陆奉不在京城这段日子,何止江婉柔,就连他这个七尺男儿都不免心中惶然,仿佛失去主心骨。
陆奉又问了几句江婉雪,自从经历上次的刺杀后,江婉雪病了,这回是真病,受惊过度加上入秋阴冷,磕磕绊绊的,一直好不利索。
陆奉沉默片刻,吩咐道:“找太医好好瞧瞧。”
常安心中略显诧异,陆奉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说“好好瞧瞧”,就是字面意思,他要那位王妃娘娘无恙。
之前……没看出主君对恭王妃有这份心啊。
陆奉离京四个月,常安和江婉柔接触多了,打心底敬重主母,不免为她鸣不平。
他颔首道:“属下遵命。只是主母那边,恐怕说不清楚……”
陆奉斜睨他一眼,“加十棍。”
常安不敢再说话,躬身退下。
***
陆奉面圣不需要令牌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皇帝住的养心殿。
刚踏进来,陆奉的眉头微蹙。这时皇帝疾步走来,他身形高大,穿着绣有九爪金龙的黑色圆领常袍,领口微褶,显然刚从榻上起来。
“好,好!回来了就好。”
皇帝一双虎目含着喜悦,把陆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番折损诸多兄弟,依然让陈贼逃脱,陆奉原本准备负荆请罪,但此时看着皇帝殷切的目光,他忽然偏过头,道:“圣上该保重龙体。”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一进来就闻到了,养心殿有股药味。
皇帝龙骧虎步,在位二十余年,连太医都甚少传唤。陆奉根本没有想过,九五至尊的帝王居然会如凡夫俗子般生病。
“嗐,入秋受了凉风,朕都说没事,那群太医,忒小题大做。”
皇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拉住陆奉的手让他坐下,慈声道:“来,让朕看看,出去一趟,君持瘦了。”
“你媳妇给你生了对好儿女,听朕的,先把诸务缓一缓,好好歇几天,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陆奉避开皇帝的眼睛,沉声道:“陈贼未灭,臣没有这等闲心。”
平时皇帝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上,陆奉站在下首,他暂且不觉得突兀,如今两人坐在案几两侧,不像君臣,像一对寻常的父子闲话。
只是皇帝武将出身,久居上位,说不出太温情的话,更指望不上陆奉,一时相顾无言。
骤然,陆奉掀起衣袍跪下,“臣有辱圣命,请圣上降罪!”
“陈贼狡猾,朕抓了几十年都没音信,怎能怪你。”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们此行并非全无所获,摸清了陈复其人,剿灭陈贼的老巢,那些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当算你一大功。”
陆奉摇摇头,“剿灭陈贼老巢,是裴大人和许、刘两位大人的功绩,与臣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
皇帝没好气地瞪着他,“裴璋说得清清楚楚,是你先发现的密道,一路北上追杀陈贼,把人堵在京城。谁敢说你没功绩?朕第一个不答应!”
皇帝身上有上位者的通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陆奉是他心怀愧疚又不能认的亲儿子,他心偏到没边儿了。
况且陆奉并非沽名钓誉,他实打实办事。眼底那一圈乌青,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如此一个出色又不居功的孩子,皇帝真心疼他。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语气道:“现下陈党余孽在京城,掀不起什么风浪。即将举行秋社,朕想让你认祖归宗。”
陆奉正要说话,被皇帝骤然打断,“你先闭嘴,听朕说!”
“朕时常在想,或许当年,是朕错了。”
皇帝威严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他抬头,望着头顶的雕龙屋檐,语气怅然,“这些话,朕从不曾告诉旁人。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想过我能赢。”
他刚和鲁王大战一场,元气大伤,陈王先他一步占据京城,京城的城墙高耸,外有护城河,易守难攻,若非陈王欺人太甚,他也不会鱼死网破。
同陈王跳城墙时还在为他的血脉筹谋一样,在两军开战前夕,他同样秘密
安排了一支精兵。如若战败,他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当年歃血为盟时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夫死得其所,没什么好怕的。
但稚子何辜,他给他自己、以及诸位兄弟们留了一条后路。他那时已经有两个儿子,但长渊只有一根独苗儿,惨死在陈军刀下,他不忍啊!长渊生前陪自己南征北战,死后马革裹尸,以后连个为他上坟后人都没有,他不忍心啊!
把这个孩子过继给长渊,他以必死的决心上战场,没想到,赢了。
皇帝道:“恩恩怨怨,过去二十多年,朕如今已经看淡了,人生在世,不过一抔黄土。”
陆国公去了有四个年头,入秋来皇帝邪风入体,感染了风寒。确实如皇帝所言,不碍事。可他是马背上的帝王啊,齐朝的开国皇帝,壮年时力举大鼎,如今一个小小风寒,竟让他卧病不起。
皇帝再一次意识到,他老了。
他的孩子,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不服老不行。
听着皇帝的肺腑之言,陆奉神色晦暗,低着头,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听到反驳,皇帝微微舒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道:“当年你年轻气盛,非要去禁龙司,朕依你。这些年,你行事刚烈,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陆奉不在乎道:“禁龙司不办冤案,杀的皆是朝廷蠹虫,尸位素餐、贪污成性,他们该死。”
“就是该死也不该由你来动手!”
皇帝吹胡子瞪眼,“如今朕这把老骨头还有几两重,能给你遮风挡雨。倘若他日,朕两腿一蹬,殡天了呢?天天喊‘万岁’,朕又不是乌龟大王八,能活千万年!”
“君持,过刚易折,我能容得下你,将来新帝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
“朕想过了,等秋社,你同朕一起祭祀天地,朕为你恢复亲王的身份,你慢慢把禁龙司的担子卸了罢。你如今膝下有三个孩子承欢,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人一老,心气也跟着变了。皇帝真心为陆奉打算。这个儿子自幼多舛,身有腿疾,里里外外得罪这么多人,这是皇帝为他想过的最好的结局,禁龙司指挥使听起来威风,说白了就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填进去,将来新帝能容得下他吗?
不如急流勇退,富贵一生。
陆奉跪在帝王跟前,过了很久,他开口,声音略显僵硬,“禁龙司,恕臣不能放手。没有活捉陈贼,臣心难甘。”
“等陈贼事了,全凭圣上做主。”
“好,好!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