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柔低下头,挣脱陆奉的手,轻声道:“夫君去忙罢。”
“正事要紧,不必管妾身和孩子们。”
陆奉眸光
黑沉,问常安:“何事?”
“有陈党的消息。”
江婉柔的余光看见,陆奉神色骤然凝重,他手下的彩釉碗裂开了几道缝隙。
陆奉起身,看向江婉柔,温声道:“你好好歇息,等我回来。”
心中那一点儿酸涩,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并非不识大体的女人,当初江婉雪的存在确实让她膈应了一阵,后来经历产子、坐月子、宁安侯一案,接着准备阖府的过冬事宜,要不是现在常安提起来,她已经完全把她忘了。
她刚才是有些不高兴的,言辞阴阳怪气。一听是正事,心气儿稍微顺了点儿,这会儿陆奉温声细语,让她等他回来,她心里那股气”倏“地一下,悄然散了。
江婉柔把刚解开的大氅又给他披上,陆奉身姿挺拔高大,江婉柔得垫着脚尖给他系带子。
她叮嘱道:“记得撑伞,今天这雪不知道下到几时,晚上天黑路滑,夜路不好走,尽量早些回来。”
陆奉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日后有话直接问我,不必瞎琢磨。”
又琢磨不到点子上,一天天拈酸吃醋,不怕气着自个儿。
他低下头,在江婉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江婉柔的脸色瞬间转红,长长的指甲在他精壮的腰身上一掐,嗔道:“不正经。”
陆奉闷哼一声,握紧她的手。江婉柔以为他还想温存一会儿,双颊泛红,含羞地站在他面前。下一瞬,陆奉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貂皮大氅碰到她的手背,大氅还没有被炭盆烘干,泛着丝丝凉气。
江婉柔怔然看着他背影,他走得不快,却沉稳有力,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蓦然想起他下江南的那个清晨,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婉柔的心绪骤然低落,心道下次不送他了,眼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
天上飘着小雪,没法排戏,江婉柔随手翻了个话本,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一平民小卒和一个绣娘在乱世结为夫妻,战争将起,小卒舍下妻儿参军,屡立战功,最后成为大将军,和妻儿团聚。
这正是江婉柔喜欢看的,合家团圆的戏码,她这回却没有看完。一来书中描述的战争太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不忍心看。二来绣娘和将军情深意重,却因为战争分离数载,书中写绣娘为临行的丈夫准备衣物,她心中酸涩,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她蔫蔫儿阖上话本,闲来无事,提笔给陆清灵写了一封家书。又叫金桃过来,吩咐她打听打听“陈王”。
她自出生便是当今圣上一统的太平盛世,陈王距她太过遥远,近来陈党闹得沸沸扬扬,她那嫡姐又和陈王扯上关系,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做完这些,江婉柔心中骤然空虚。府中诸事已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陆奉外出办事,两个小祖宗在睡觉,淮翊在埋头苦读,外头飘零着小雪花,她也懒得出门。
暖烘烘的房间里,香炉里升起袅袅轻烟,江婉柔躺在梨花榻上,身上披了条羊皮小毯,缓缓进入梦乡。
***
陆奉骑快马赶来,身上裹着寒冷的风雪。
江婉雪看见他,眸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连忙迎上来,“你来了。”
陆奉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弯刀,自顾坐下。
他道:“常安说,有人联络你,细说。”
江婉雪神色微怔,她缓步走到陆奉身边,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陆奉没有动。
江婉雪低声苦笑,“君持哥哥,你我之间,竟生疏至此吗?”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小袄,脸色略施粉黛。女要俏,一身孝,这身衣裳衬得她身姿窈窕清瘦,惹人心怜。
她坐到陆奉对面,脊背直挺挺,似乎还是当年高高在上的恭王妃。
她道:“我有些冷。”
陆奉淡声吩咐,“常安,炭。”
他锐利的目光紧盯江婉雪,“继续说。”
江婉雪:“……”
陆奉先前吩咐过,城南小院的吃穿用度,一应满足。江婉雪并不缺炭火。
她今日特意没烧,就是等陆奉来。女人间显而易见的小心思,江婉柔也曾用过。她刚进府的时候步履维艰,下面人阳奉阴违,陆国公治家严谨,倒不敢克扣她的炭火,只是红萝炭中夹杂着略次一等的灰花炭,不暖和,有烟味儿,还烧得快。
江婉柔笑盈盈收下,特意在陆奉回来那一日,院里全换上最低等的灶炭,让陆奉半夜黑沉着脸,命人把管炭火的婆子打好一顿板子。
自此后,不管上头怎样斗法,下面人心中把江婉柔当个正经主子瞧。
……
陆奉的心思不在内宅,但他办案无数,这些小伎俩尚入不得他的眼,端看他愿不愿意接茬儿。
他不接话,江婉雪这出独角戏唱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陆奉想听的话。
她前段日子受惊,生了场大病,常安找大夫给她瞧,那药有点古怪,一直喝,一直好不利索。
病恹恹呆了几个月,昨日那个大夫又来,小童把方子交给她,她打开一看,里头夹了张纸条,上书:请王妃明夜子时,到后花园一叙。
陆奉取过纸条仔细端详,唇角微勾,对江婉雪道:“甚好。”
当初城南小院迟迟不见动静,皇帝都放弃了,觉得此计不妥,唯独陆奉一意孤行,他笃定能钓出大鱼。
陈王当年尽用不入流的手段,专挑老弱妇孺下手,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在此,陈党能眼睁睁放过?尤其在他将陈复赶到京城后,抄了他江南的老巢,他比平时更需要这笔兵器。
近来京中戒严,陆陆续续抓了不少陈党,陈复却仍旧不见踪迹。血债血偿,陈复一日不死,陆奉就一日睡不安稳。
连江婉雪都察觉出陆奉的好心情,下人把炭盆端上来,悄无声息地退下。江婉雪蜷缩着冻僵的手指,试探道:“君持哥哥,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上回被刺客吓破了胆,好不容易盼来陆奉,她不敢在再端“清高”的架子,换了一副模样。
江婉雪蹙着秀眉,心有余悸道:“你了解我,我从小就怕黑。那些人穷凶极恶,你若不在,我一个人,万万不敢赴约。”
陆奉沉声道:“我自然在此。”
为了一个陈复,他从江南追到京城,好不容得到消息,他怎么会放弃?
江婉雪柔柔笑了,陆奉并非慷慨陈词地做保证,相反,他语气平稳,神色也是淡淡地,但他在这里一坐,如定心锤一样,让人无端地安心。
江婉雪心中酸涩,又一次为当年后悔。
这些日子,她时常反思,她当初是不是做错了?倘若她不去肖想那泼天的富贵,倘若她当初手段软和一点,现在是不是有所转圜?
江婉雪笃定,陆奉对她依然有情。
如果只是将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为何劳心劳力为她治病?今日又为何留在这里?
他终究舍不得她。
江婉雪想,他如愿了。经过那场提心吊胆的刺杀,经过这么多天的冷落,她真的后悔了。天家富贵,却也处处刀光剑影,远不如做一个简单的宗妇自在。
如果当初……现在她应该是他的夫人,如她那个好命的庶妹一样,除了坐不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什么都有了!
江婉雪垂下眼眸,道:“君持哥哥,我其实——”
“江氏。”陆奉收敛笑意,淡淡制止她。
江婉雪这些小心思,他并非全无所觉,只是不在意,懒得上心。
陆奉道:“听说,你在我的书房落下一个耳珰?”
想起这个,陆奉又气又好笑。他记得年前有一段日子,江婉柔天天戴着耳坠在他跟前晃,动不动抚弄耳垂,亏他以为她耳痛,吩咐太医给她瞧。
她那会儿脸色古怪,他可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颗红玛瑙耳坠是江婉雪心中的耻辱,那个曾经跪在她脚下的庶妹,两人身份骤转,被人大剌剌打到门口,其威力堪比当面扇了一巴掌,脸疼。
如今再被人提起,江婉雪脸色煞白,羞愤道:“我不是——”
“我有妇,你有夫,自重。”
陆奉嗤笑一声,道:“我陆奉再饥不择食,也不会要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在陆奉这里,“不守妇道”这四个字算是极重的罪名,江婉雪的脸色更白了,眸中似有水光闪烁。
她不可置信道:“君持哥哥,
你我相识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江婉雪紧紧盯着陆奉,“你信她,不信和你一同长大的我?”
陆奉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虽未指名道姓,陆奉知道,她在说他的妻子,婉柔。
他难道不信自己的妻子,信一个外人吗?
况且她什么也没说,明明自己心里酸死了,也只是阴阳怪气两句,手上乖巧地服侍他穿衣,叮嘱他风寒,不要走夜路。
可惜,今晚注定陪不了她。
陆奉心中一阵柔软,他言尽于此,起身离开。江婉雪看着他的背影,难堪、羞愤、无措……种种滋味浮上心头,恨恨道:“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她道:“当年……确实是我做的,但那个人不是她!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走到现在,用了多少手段,你这个枕边人还不知道吧?”
“陆奉,你也有被女人玩弄于股掌的一天。”
陆奉唇角微勾,“我不是你。”
他听不得旁人诋毁她,原本不想告诉江婉雪,现在他改主意了。
他道:“当初那批刺客,是恭王的人。”
第59章 柔儿好乖
窗外寒风飘雪,拍击着窗牖,窗纸瑟瑟作响。江婉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柔软温暖的衾被里。
已过子时,守夜的小丫鬟蹲在炭盆前打哈欠,忽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
小丫鬟骤然惊醒,忙起身退至一旁,在房门打开之际,躬身道:“请主君安。”
陆奉自顾把沾染风雪的大氅卸下,淡声吩咐丫鬟退下。这会儿江婉柔早睡了,丫鬟本想提醒一句,微弱的火光下,她眼尖地瞥见陆奉靴底的血迹,还有大氅上溅上的点点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