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理智尚存,江婉柔动了动唇,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低落的情绪瞒不过陆奉,他挑起她的下巴,“又怎么了?不告诉你,胡思乱想,告诉你,又不高兴。”
“果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江婉柔哼哼唧唧攀上他的脖子,如同攀附大树生长的菟丝子,紧紧缠在他身上。
“什么呀,我刚才在想事情。”
“我想呀,还好夫君没有听信我那三姐姐的话,妾从小就乖,哪有什么心眼儿、手段?净冤枉我。”
陆奉的胸腔又剧烈震动,他掰开江婉柔的腿,在她耳边轻咬。
“嗯,柔儿好乖。”
他走时叮嘱她穿那件红色小衣,她乖乖穿着等他回来。
……
第60章 两不相欠
一夜春宵。
放纵一夜的结局就是江婉柔错过了和两个弟妹约的叶子牌,好在她不用点卯上朝,一觉睡到晌午,也没有人不识趣地打扰她。
陆奉是个劳碌命,天不亮便穿戴整齐,神采奕奕地踏雪出门。没有江婉柔给他照看,下面伺候的人不敢直视主君的面容,陆奉站在金銮殿上时,才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十分古怪。
“哼,陆卿啊,你如今年轻气盛,更当懂得节制。”
皇帝看着陆奉侧脸上刺眼的抓痕,心里恨铁不成钢,又顾念陆奉的面子,不能说得太露骨。憋得皇帝脸色黑沉,心里又给江婉柔默默记上一笔。
红颜祸水!
陆奉摸了摸脸上的抓痕,昨夜太尽兴,她那点儿力气跟挠痒痒似的,他竟没有察觉。
顶着皇帝和满朝文武戏谑调侃的眼神,陆奉出列,面不改色道:“昨夜臣与陈党浴血厮杀,有伤颜面。请圣上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闺阁之事,止于房内。陆奉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讲房事的癖好,更不愿意让妻子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小子,欺君也编个像样点儿的理由,陈党想干什么?用指甲挠死你?
对于陆奉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皇帝不仅不能戳穿,还得捏着鼻子为他遮掩。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儿,那又怎么样?皇帝都认了,谁敢去质疑陆指挥使?
皇帝面容铁青,不咸不淡地教导了两句,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真让亲儿子难堪。陆奉神色坦然,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内帷中拉回来。
“昨夜虽让陈党潜逃,臣重伤陈复。请圣上下令,命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全程搜捕医馆,捉拿陈贼。”
众人心中一凛,心思迅速从方才的桃色风波中剥离,陈党事大,京兆尹和一众官员即刻出列,表示愿为陆指挥使效绵薄之力。
“并非为我效力。”
陆奉淡淡道:“是为圣上、为朝廷效力。”
皇帝的脸色由阴转晴,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好臣子啊,哈哈哈,来人,重赏!”
陆奉不是第一回 接到赏赐,却第一回受赏受得这样憋屈。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帝王威仪,岂会这般藏不住话?上头话音刚落,不仅文武百官,几个参政的王爷,如贤王、英王、敏王之流,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陈复即将落网,也到了他和皇帝约定的认祖归宗的时机。陆奉想争一争那个位置,恢复身份是迟早的事,只是皇帝容得下一个权臣,却不一定想要一个手握重权的王爷。
他手握禁龙司,北境的凌霄身为三军都统,执掌八万兵马。凌霄轻易动不得,只是待他成为亲王那一天,禁龙司兴许便不复存在。
近来几桩大案,皇帝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大理寺和刑部,陆奉冷眼瞧着,心里明白皇帝的打算。
他想他急流勇退,做一个安稳的闲王,可他……不甘心啊。
他身上也留着帝王的血,只瘸了一条腿,便让他一辈子居于人下,他的儿子给别人的儿子下跪,他的女人给别人的女人磕头……光想想,便难以忍受。
陆国公勇毅刚直,起初知道自己的身世,陆奉并不想争什么,要不是齐煊那个蠢货,阴差阳错,陆奉如今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不可能放手。
陆奉默然回列,微敛着眼皮,如岿然不动的高山,让人看不出深浅。
……
继续议政,如今天下大体太平
,除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党和几近结案的江南案,其他都是小打小闹,陆奉闷声听,直到裴璋出列,奏报:
“启禀圣上,北境有一边陲小镇,名曰‘落云镇’,此地贫寒偏僻,冬日常年受突厥骚扰,百姓苦不堪言。请圣上开恩,减免此地五成赋税,以解民困。”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坐不住了,阴阳怪气道:“裴侍郎哀民生多艰,也得管管我户部的死活啊。开口就是五成赋税,怎么,明年我户部收不上税银,我上裴侍郎府上讨要去?”
裴璋近来出尽风头,他资历浅,比陆奉还要年轻几岁,有多少人阿谀奉承,就有多少人看不惯他。
裴璋不急不缓,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上面详细记载了落云镇男女老幼的人口,户不过千,口不满万,其中老弱逾三成;又统计了田赋状况,田多荒芜,岁收不足糊口,市肆凋敝,利微难以为继。
其余如:寇贼袭扰,农舍尽焚、驻军粮饷开支巨大……纲举目张,脉络分明,分条缕析,皆有佐证。看的皇帝不忍,竟真有几分意动。
朝堂为此争论不休,那地既没有大灾也没有大旱,没来由地,吏部侍郎一个折子,平白让户部少了税银,户部当然不干。贫苦百姓,谁不可怜?今儿来个落云镇,明儿来个落雨镇,岂不是乱套了?
两方争论不休,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皇帝被吵得脑仁疼,一拍龙案,“够了!”
皇帝虎目往下扫视,目光落在沉默的陆奉身上。
“陆卿,你来说。”
诺大的金銮殿寂静万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陆奉,陆奉眼皮都没抬,道:“按律行事。”
按照律法,遇到洪、寒、旱、虫、疫等灾年,或者遇大战乱,抑或新皇登基,加恩天下,才有可能减免赋税。且一般只减三成。裴璋没有缘由,开口就是五成,没有这样的先例。
皇帝揉了揉额头,拍板决定,“那便依律法办。朕这金銮殿何时成了菜市口?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陆卿随后去养心殿见朕,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百官下跪送迎。陆奉的位置在百官之首,他刚撩起下袍,皇帝身后的禀笔太监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陆大人不必多礼。圣上交代过,冬天寒气重,跪来跪去的,对腿不好。”
“对了,那位洛小先生医术如何?您别看他年轻,圣上当初费了好大力才寻着他,说是什么神医的弟子,传得可玄乎了。”
陆奉轻扯唇角,这便是帝王之道么?一面是慈祥的父亲,一面是冷酷的君王。他既无法把他完全当成父亲敬爱,也无法把他当成帝王敬畏。
他独自走出金銮殿。天气越来越冷,宫门外停着大大小小的马车轿子,官员个个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飞出去。陆奉走得慢,等人陆陆续续走完,在红漆圆柱的拐角处,他和裴璋迎面相遇。
“陆大人。”
裴璋对陆奉拱手行礼,陆奉扫了他一眼,淡道:“这不是出宫的路。”
他去养心殿,裴璋出宫,两人本不应该相遇。
裴璋平视陆奉,没有无谓的解释,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你我的恩怨,不应牵扯朝政。”
陆奉闻言嗤笑一声,撩起眼皮:“恩怨?你我有何恩怨?”
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裴侍郎沉默了。
他向来清正廉洁,为了她,第一次以权谋私,改了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的口供。
张谦禹暴毙狱中。
若说张谦禹暴毙是个意外,后来他在审案之时,犯人的枷锁形同虚设,忽然暴起,险些戳瞎他的眼睛。裴璋不蠢,相反,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细心。
他没有细究,不是他怕了陆奉。如今她为他人妻,她的丈夫暴戾多疑,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裴璋道:“皆是我一厢情愿,我亦有妇,绝不敢起龌龊的心思。”
“请陆大人不要迁怒……旁人。“
他甚至避讳了她的称谓,她在他手下讨生活,只愿她好过些许。
陆奉冷笑连连,声音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裴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嗯?”
“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能活到现在?”
起初猜测裴璋觊觎他的妻子,陆奉恨不得活剐了他!但他并非全然不讲道理,裴璋没有真正做出罔顾礼法的事,又是个肱骨之臣,他还暗中帮过江婉柔。陆奉不咸不淡地教训了他一次,还被他躲过了,已是他宽宏大量。
裴璋沉默一瞬,道:“我知道,陆大人手下留情。”
陆奉忽然道:“三次。”
“你教我儿习字,我助你得钦差御史之位。”
“南下之行,你帮我找到陈贼,我救你一命。”
“后来的张谦禹,你虽篡改口供,终究心慈手软。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撬不开,是我收的尾。裴大人——”
陆奉眸光锐利,紧紧盯着裴璋,“你我早已两不相欠。”
陆奉这个人重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方才落云镇的事,倘若换一个人提,他也是同样的答复。
在政事上,他向来不掺私人恩怨。
裴璋很聪明,这时候他却有些痛恨自己的聪明。陆奉没有说谎。这一回,是他落了下乘。
他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对陆奉行了一礼,道:“裴某小人之心,请陆大人见谅。”
陆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掺和私人恩怨,他颇为欣赏这位年轻的裴侍郎,能屈能伸,非常人也。
他问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何须如此?”
凭良心说,裴璋那份奏折写得漂亮,皇帝都被他说动几分。倘若实行,确实能造福一方百姓。
裴璋苦笑一声,道:“即使是边陲小镇,也是我大齐的子民。叨扰了,下官再想办法。”
在梦中,他与她在落云镇一同生活了三年,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做的太少了。如今天时地利,或许那个梦就是上苍给他的提醒,他总要做点什么。
人生在世,不止风花雪月,更在黎庶苍生。
第61章 为她上药
陆奉冷冷看了他一眼,绕过裴璋独自前行。
有宽仁济世之心,可惜他资历尚浅,此事牵扯甚广,注定撞南墙。
可要不是裴璋有这份心,陆奉也不会容忍他至此。能臣常见,心怀悲悯的贤臣常见,同时拥有这两种品格的臣子却不常有。
他终究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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