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一干就是半日,除了灶房、柴房,前院后院,里里外外的犄角旮旯都收拾了一遍。她是个勤快人,平日里也总不闲着,但今日这举动还是有些反常。
陈张氏看在眼里,先是如容少卿一样过去帮忙,也被芸香几句客气心疼的话劝了回去。她想了想,没再坚持,由着她去,直到做晚饭的时候,才又以帮忙做饭为由,和芸香一起进了灶房,顺手把常年敞着的灶房门关上了。
容少卿自己不好凑过去,便支使容嘉言和冬儿去灶房问晚上吃什么,两个孩子转了一圈儿回来,也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冬儿是实打实地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容嘉言虽是细心,但容少卿旁敲侧击地问起姥姥和娘在灶房里聊什么时,他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啊。”
晚饭时候,芸香和陈张氏形色寻常,饭间聊的无非也是寻常话题,只是快吃完时,陈张氏忽然提起,说让他们的面摊子这两天先别出了,说柴房好像有些渗水,她想着不如趁着天好,把前院跨院的房子都修补修补,也十来年没翻新了。
“也没多少活儿,就不找外人帮着弄了,也用不得你们做什么,头两年你爹一人就能干,如今到底岁数大了,有什么爬高的事儿,我还真不放心。面摊子先搁两日,在家给你爹打打下手吧。”
陈张氏这话是对着芸香说的,但容少卿知道,这不过是帮着芸香说给他听的借口。
到底来找她的是什么人,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容少卿琢磨了一晚上。
其实也不很难猜,芸香的性子,素来与人为善,不会招惹到什么是非。她从小在容家长大,接触不到外面什么人,必然是来容家之前或离开容家之后的事。来容家之前是家乡亲人,如今早就没了联系,若是她曾提到的和她一起被卖出去的妹妹有了什么消息,该是好事,也不用瞒着他。
至于离开容家之后的……她从没提过,他也不好多问。若是跟冬儿的身世有关,她一时不好与他开口,倒也能理解。
次日,容少卿和芸香帮着陈伯一起收拾屋院。两个孩子先是一起帮忙,后来大抵觉得没甚意思,冬儿便张罗着要出去玩儿。若是平常,不论芸香同不同意,陈张氏多半都会依他,带他到街上逛逛,或者去别人家串门。今日却一反常态,不论冬儿怎样软磨硬泡,就是不许他出门。
这让容少卿不由得又确信了些自己的猜测,或是芸香后来又嫁的婆家找了来,想要走孩子?他正琢磨着寻个时机找芸香问清楚,只才去解了个手的功夫,回来便不见了她的影子。
陈伯说是帮他去别家借工具去了,还特意说了句是去隔了两条街的郭木匠家,他那儿家伙什儿全。若没有这后半句,他还不会多想,他这么一说,容少卿便知昨晚芸香与陈张氏说的话,陈伯多半也知道了,老两口儿这是帮芸香打掩护,单瞒他一个。
另一边,火神庙。
芸香把钱袋递给冯寄生,“这是我这几年攒的积蓄,零零碎碎也有十几二十两,你拿去吧。”
冯寄生垂眸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没接,“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拿这钱打发我走?”
“不是打发。”芸香心平气和地道,“你不是说为了找我,寻了好些地方吗,必然也花了些银两,这些算是路费,来的和回去的,加起来应该足够了,再多我也没有了。”
冯寄生道:“你还是不信我,是恼我当日撇下你们母子?”
芸香没言语。
冯寄生又道,“我当日也是没办法,身上的钱都花干净了,若只我一个人,就是在街上当叫花子讨饭,甚至是饿死了也没所谓,我不是不想你们母子跟我受苦吗?我想着出去搏一搏,挣下家业再来接你们过好日子……当时不告而别,也是知道你若听了,肯定不忍心我去外头挣那搏命钱……”
冯寄生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芸香的脸色,“况且……我走的时候想着有四儿照顾着你们娘儿俩,我走时跟她说了,让她好好照顾你,还把身上仅剩的那点儿钱都留给她了,省着些也够你们开销个一年半载的……我是没想我这一去遇到这么多变故,差点儿真的没命回来了……还有,也是真没想到四儿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你待她那么好,她居然拿了我给你留的钱跑了。”说着一脸恨恨地骂道,“这小蹄子别让我再见着,若逮着了,看我不收拾她!”
冯寄生说这些话时,芸香始终面色无波,他凑过去,想拉芸香的手,却被她闪身退了两步,躲开了。
冯寄生的手抓了个空,滞了滞,握了个拳头垂下,探问道:“你是不是有人了?”
“没有。”芸香答。
冯寄生见芸香如昨日一般决绝,便知哄不了她,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声,“有了也没什么,我这一走就是好几年,音讯全无的,你年纪轻轻的守不住,又找了人也是常有的……我昨儿也跟你说了,我这次来寻你,是挣了钱,想接你跟我去过好日子,可你若变了心,再嫁了人,我一味纠缠也没意思。我也不是非得你一棵树上吊死,左右手里有钱,还愁没有女人吗,但有一点,儿子我必须带走。”
芸香冷语道:“当初我大着个肚子无依无靠,饭都吃不上,你觉得孩子还保得住吗?那孩子是个死胎,生下来就埋了,你就别想了。”
冯寄生哼笑了一声,“你若昨儿个跟我说这话,我许还信你。你既不想跟我走,今儿个却还来见我,还拿了银子想打发我,可不就是怕我把孩子带走吗?昨儿我见的那俩男孩儿,小的看样子也差不多,想来就是我儿子。”
芸香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的钱袋,强作镇定,“我来是想跟你说清楚,我早就当你死了,往后咱们两不相干。至于这些散碎银两,原也是赔给你的路费,不过听你这意思是挣了大钱了,想也不在乎这点小钱,我也就省了。”
芸香说完转身就走,冯寄生也未拦她,只冲她道:“你别想就这么打发我走。”
芸香匆匆离了火神庙,心里因为冯寄生最后那句话惴惴不安,她知道他不会真的信她的话,就这么罢了,哄不了她,未必不会起什么歪心。她踏出庙门,心里正乱,迎面便见得了不远处的容少卿,后者似也才看到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向她走过来。
芸香心下着慌,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爷在这儿做什么?”
容少卿答说:“才冬儿想要出来玩儿,我说带他和嘉言一起出来溜达溜达,不过婶子不允,怕我一个人看不住他们俩,再跑丢了。看他不高兴,我便应他出来买些酱肉回去,晌饭时候添菜……你呢?不是说去郭木匠那儿吗?怎得上这儿来了?”
“郭木匠不在家,说是来这儿了,我过来找找,没找见……”见容少卿疑惑地向庙里望去,芸香拉了他的胳膊,“爷不是买酱肉吗,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去晚了怕人家卖没了。”
“这才什么时候,怎能这会儿就卖完了,生意还做不做了……”容少卿试探,“还是先找郭木匠,大叔不是在家等着呢吗?”
“也不急,吃了晌饭再说吧,也差不多该回去做饭了。”
芸香不容分说拉着容少卿往回走,更让容少卿确信她出来怕不是找什么郭木匠。不想当面拆穿她,也只好假作不知,只是转身之际,还是下意识地向火神庙又望了一眼,刚好见得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直勾勾地向他二人望过来。
容少卿犹豫了一下,没多问,满腹疑惑地同芸香一起离开。
第四十一章
容少卿在火神庙前碰到了芸香,虽未多问,但想她这么细心聪明,必知他已多少猜出些端倪,纵是之前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会儿也该与他吐露了。只是他等了一天,也未见芸香有找他说话的意思。甚至,她与陈张氏借着做饭时候在灶房私语,他才一靠近,两人便立时没了声音。
既然等不来她主动开口,他便试探着去问。晚饭过后,容少卿找了个机会,单独到芸香房中与她说话。
时芸香正坐在里屋炕上做鞋,容少卿走到她旁边坐下,随口闲聊,“怎么又做上鞋了,做了多少双了,哪里穿得过。”
芸香没看他,一边做鞋应说:“男孩儿登高爬低的,费鞋。”
“那也用不得这么多,”容少卿看了看她手里正做的一双,“你手里这双是给嘉言做的?大了吧?”
“小孩儿长得快,半年脚就能大一圈儿。”
“便是长得再快,到他能穿得你手上做得这双,也得一二年了。”
“左右没什么事,先做好备着,等到该穿的时候未必有时间做了。”
容少卿莫名觉得她这话中有话,只做随意地笑笑,“怎么就没时间了,就你这样日日不闲着,得空就做一双,只怕有的鞋还不到他上脚就穿不得了,他得再多长几双脚才穿得过来。你若是闲不住,倒不如也疼疼我,做给我两双。”
芸香浅浅地弯了弯嘴角没言语,手上的动作不急不缓,看不出情绪,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等给嘉言做得了这双,我便给爷做两双。赶明儿个爷到外面跑商奔波,确也是费鞋。”
容少卿小心地看着芸香的神色,总觉得她藏着什么心事,正想如何开口探问,芸香便又道:“爷昨儿不是说回去帮衬大爷吗,这一两日我帮爷和嘉言收拾一下。我想着,爷既有这个心思打算,那就早些回去。待过了老太太寿辰,爷差不多也该往外跑了,算来能在家的日子也不过一个来月,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才好。”
容少卿道:“那就这么急了。”
“怎么不急呢,爷早些回去,也好早些把在外头的事接下来,大爷也能歇一歇。”
容少卿佯做不满,“合着你这儿催我回去,是为了心疼你家大爷?”
芸香啧道:“不该心疼吗?大爷那边忙的,大奶奶生孩子都没得空回来。如今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也该有个当家主事的在家里坐镇。大奶奶才生了孩子,大姑娘也才那么大,怀里还有个奶娃娃,大爷日久天长地在外头,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怎能不惦记呢。爷就不该心疼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容少卿挑眉,“我就是孤家寡人,撒到外头没人惦记的?”
“嘉言到底比弟弟妹妹岁数大些,他又懂事体贴,爷为了家里外出奔波,他能理解明白。”
“那你呢?”容少卿索性直言,“嫂嫂惦记着我大哥,你就不惦记我?”
芸香攥了攥手里的鞋子,“我们自然也是惦记爷的……”
“不是‘我们’,没有别人,就是你。”见芸香不言语,容少卿伸手拿了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咱们不绕了,我回去是早晚要回去的,如你说的,待过了老太太寿辰,多半也该出去了。不想仓促地办事委屈了你,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只是我这没名没分的,不得你一句话,我在外面也不踏实不是吗。”
芸香垂眸,心里的话呼之欲出,然脑中萦绕着冯寄生白日里的话,那句话终是梗在喉间未得出声。
容少卿探问,“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昨儿个到底是什么人找你,回来就神不守舍的。”
芸香摇摇头,“没有,没什么事……想是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有些累着了,精神不大好……”
看她不想说,容少卿也不好再追问,又怕真是自己多心了,便未再多言,转而起身走到她身边说:“那我给你捏捏肩。”说着便上手。
“不用了。”
芸香躲了一下,被容少卿拉正坐好,“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福气得,我可告诉你,我长这么大,正经连老太太、太太都没受过我的伺候。”
芸香笑笑:“那我可更不敢受了。”
“有什么不敢的……”容少卿说着,故意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芸香疼得嘶了一声,容少卿忙道:“头一次上手,掌握不好力度,再给次机会。”只没正经捏两下又故意用拇指按了她的肩胛骨。
芸香又呀了一下,闪身要躲。容少卿不允,满含歉意地说:“又重了?我没用力啊,我再试试,再试试……”
见他说得一脸恳切,芸香也不好拒他好意,只是他再次“不小心手重”了之后,才发现他的别有用心,挣脱着推挡,容少卿便愈发凑上去,连声说定要给她捏舒服不可,故意逗她。两人推挡拉扯着跌在炕上,闹在一处,倒让芸香暂时撂开些烦恼。
二人拉扯之际,两个孩子跑了进来,芸香连忙用力推了容少卿一把。冬儿见了问爹娘在干什么。容少卿说:“你们来得正好,娘说身子不爽,该到你们孝敬的时候了,给娘捏捏肩,捶捶背。”
两个孩子听了,一拥而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容少卿则在一旁看着娘儿仨笑。
芸香好好坐着,由得两个孩子伺候,心暖之际更添郁郁,总也觉得老天爷不会待她这般宽仁,爹娘疼惜,孩子乖顺,甚至还给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只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终归她不是这般好命的人。然这心思却不敢半分表现出来,也只抿着嘴淡淡地笑着。
这一宿,芸香又如昨夜一般没睡好,前半夜是睡不着,后半夜倒是睡了,却是接连地做恶梦。一会儿梦到前事;一会儿又梦到被冯寄生胁迫;甚至梦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都是假的,安稳的日子,慈悲的干爹娘,甚至再遇着嘉言和容少卿的经历也都是黄粱一梦……
次日,芸香从清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不停地跳,从前她并不在意,今日却总觉是某种预兆,惴惴难安。她特意把白日里时常半敞着的院门关好,上了门栓,人甭管在院里还是屋里,总是地不自觉地听着街巷里的动静,耳朵也格外好使,恨不得连巷子里掉了根针都似个铁棒子砸到她心里似的。
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吃过晌饭,巷子里往来的脚步声渐渐少了。芸香和陈张氏收拾灶房,容少卿和陈伯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两个孩子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挖蚂蚁洞。院外忽然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声音不是很大,却听得芸香一激灵。陈张氏看了下芸香的脸色,先反应过来,拦了她一下,自己转身出了灶房,拦了准备去开门的容少卿,“我去吧……”
陈张氏的脚步声急匆匆地奔了院门,芸香屏着呼吸静待了片刻,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喊了一声“芸香!”脑袋瓜子翁地一声,手脚也跟着凉了凉,慌忙起身出去想把人拦在外头,可才出去,来人已经进院了。
在陈张氏连声阻拦中,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的正是冯寄生。进了院并未立时开口,而是把院中之人扫视了一遍,一对老夫妻,两个孩子,外加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模样。
冯寄生见了芸香,没打招呼,眼神飘到两个孩子身上,打量冬儿。
容少卿认出这是昨日在火神庙门口远远见得那人。虽然当时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穿着打扮还是昨日那一身。这会儿看清容貌,来人与他身量差不多,麦色的肌肤显得人十分精瘦,眉目意外的精神清秀,模样和气质很不搭调,长了一幅贵公子的面相,通身却是混不吝的街巷串子的调调,由是那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即便不是这般擅闯民宅,只在大街上撞见,也让人不喜。
容少卿和陈伯带着戒备地站了起来,来不及反应,芸香便忙上前往外推冯寄生。
不论是陈张氏的阻拦,亦或是芸香的推搡,冯寄生都未动手拉扯,甚至芸香因向他跑过去时太过着急绊了一下,他还下意识地上去扶了她一把。芸香用力推他,他也不躲,由得她推,只是身量力气上到底悬殊,芸香根本推他不动。
“你不带儿子见我,还不许我来看他吗?就算你再嫁十次八次,老子瞧儿子,也是天经地义。”冯寄生说得理直气壮。
“你别犯浑,有什么话出去说。”芸香低声警告,她这会儿恨不得把冯寄生的嘴撕烂了,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在意容少卿知不知道了,只是不想两个孩子,尤其是冬儿听到这话,孩子虽小,却也明白事了。
陈张氏原也是怕这人找上门来,不让芸香出去她自己去开门,就是想说个谎把他打发走,没想这人真能楞闯进来。这会儿她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轰人,连忙快步去护着两个孩子,把两人一并拉进屋里。
再说容少卿,听了这话自是大为震惊,甚至因为眼前的事情太过超出他的预料,以至于乍听男人这话时,脑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现下的状况容不得他做太多的思量。
芸香背对着他,用力向外推着这个男人,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只从她刚刚那句短短的低语,他便能分明地感到她此时此刻的气愤、狼狈,甚至无助。
短暂的愕然过后,他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个男人说的那句话本也不是对芸香说的,而是说给他听的;说给陈氏夫妇,他以为的芸香现在的公婆听的。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容不得他理清前因后果,不过仅仅是这片刻发生的事,便足够他看明白眼前这男人是个混账,一个完全不考虑芸香感受和处境,彻头彻尾的混蛋。
第四十二章
屋内,被陈张氏拽进去的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扒着窗沿,隔着窗纸往外看。
冬儿问奶奶那人是谁。陈张氏哄说:“跟咱们没关系,疯言疯语的,怕不是个疯子,让爷爷他们打发走他便是了……别看了,小心冲进来把你们抢走卖给拍花子的。”
冬儿被唬住,容嘉言年纪大些,虽然觉得姥姥在骗他们,却也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
屋外,容少卿走过去拉了芸香,这一拉才发现,芸香看似用力地推搡着冯寄生,实际上人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像是一棵无所依傍的羸弱芦苇,他手上轻轻一带,便将她拉倒自己身边。
冯寄生这会儿也才仔细地打量容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