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猛烈地敲击在窗纸上,晏翊倏然睁眼。
房间内一片昏暗,帐外也没有任何身影。
意识到又遭了梦魇,他蹙眉起身,按揉着太阳穴。
在那梦中,她似是越来越放肆了,可从前她碰他时,他都会因为发病而惊醒,可方才却不是因为发病,而是因为风声的缘故。
晏翊坐在床榻上,许久未动。
深冬的山阳郡迎来了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花从夜空飘落。
宋知蕙跪在院中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已不知疼痛,似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冷了。
兴许,她要熬不过今夜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一个人想要活着,这有错吗?
她没有错,错的人不是她,既不是她,她便不能死!
强大的意志力支让她没有倒下。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着,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昏暗的前方,一道光亮倏然出现,宋知蕙缓缓抬起落着冰雪的眼睫。
晏翊身着大氅,如巍峨高山。
“王爷……”她用尽浑身力气,才堪堪从嗓子里挤出了些许声音。
晏翊站在她身前,低道:“孤做梦了,梦见了你。”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语气,只颤了颤唇瓣,没有说话。
“你猜,梦里你做了什么?”晏翊问道。
宋知蕙缓缓摇头,声如蚊蚋,“奴婢不知,若是做了不敬之事,还愿王爷宽恕……”
晏翊冷笑,梦里她做的事,可无法宽恕。
“别死了,孤还要用你。”
他脱了大氅,丢在她身上,扔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屋中。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后用那冻僵的手捡起大氅,将自己包裹在那大氅中。
待她慢慢觉出温热,感受到手脚的触觉之后,才试着从地上爬起,许是跪得太久的缘故,她跌跌撞撞好几次,都未能让自己站稳,她索性一点一点爬至廊口,扶着那石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靠在廊柱上,又是缓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地朝着院口的方向而去。
直至她身影彻底消失,晏翊才合上了那道窗。
宋知蕙当晚回到西苑就晕了过去。
上次风寒多半是装的,这次她是真的病倒了,高热不退,烧得人脸颊通红,如那熟透的柿子。
郎中一日来三次,汤药也是一副又一副的往降雪轩里送。
白日里顾若香和安宁会来帮忙,让云舒去休息,到了晚上,便是云舒来守着她。
三日后,高热终于退去,人也瘦了一圈。
这三天里,她也时不时会醒来,只是头痛的难受,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看身旁之人,又慢慢昏睡过去,有时迷迷糊糊中,还会梦呓。
顾若香听到她含糊中多次提到汝南,眼角也会滚落泪珠,那神情看着便叫人心疼。
这几月的相处中,两人虽说愈发亲近,可她并不了解宋知蕙的出身与经历。
从前也未曾问过,毕竟在这世道的女娘,有哪个是真正好过的。
顾若香轻叹一声,抬手落在宋知蕙臂膀处,就如同哄孩童入睡一般,一面哼唱出声,一面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她哼的便是汝南地区的曲调,悠扬婉转的声音很快便让昏睡中的宋知蕙平复了心绪。
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到了第四日午后,宋知蕙的高热终是退了下来,睁眼看人时,那眼珠子明显有神了。
看到身旁守着的顾若香,一脸疲惫,却还是朝她笑,宋知蕙反握了她的手,缓缓道:“妹妹这几日……辛苦了。”
她的嗓音粗哑低沉,开口时仿佛含了刀片,划得她难受。
顾若香上前将宋知蕙扶起,又唤安宁端来薄荷水,温声宽慰着她,“别着急,郎中说了,这嗓子的事不打紧,待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慢慢恢复了。”
宋知蕙起身靠在床头,后背抵着软枕,她朝顾若香点了点头,接过水杯小口抿着。
云舒白日里睡在顾若香那边,安宁见她醒了,便去寻她。
很快云舒就跑进了屋中,看到宋知蕙朝她笑,云舒忍不住落下泪来。
安宁也是鼻子一酸,她转过身道:“奴婢去看看今日的汤药可送来了。”
顾若香早已湿了眼睫,正拿帕子轻轻擦着。
“不哭,我这不是无事了么。”宋知蕙朝她们弯了唇角。
宋知蕙喝不出汤药里放了何物,但她知道这些药都不差,毕竟只又喝了两日,她就愈发精神起来,嗓子在说话时也没那么疼了,只是下地的时候,还是觉得腿脚乏力,走上几步便走不动了。
郎中教了手法给云舒,让她每日给宋知蕙按压腿脚。
云舒学得认真,力道也把握的极好,每次她按压过后,宋知蕙便觉得腿脚暖呼呼的,好似气血全部通畅一般。
这日晌午,云舒扶她来院中透气,顾若香正在院中练嗓,看到宋知蕙来,便笑着款步上前,用那手中帕子在她面前撩拨着逗她。
宋知蕙坐在日光下,抿唇朝她笑,“妹妹这几日怎么练得这样勤?”
顾若香脸上笑意淡了几分,道:“眼看便是除夕,每至此时府内都要设宴。”
从前秦嬷嬷在时,规矩其实是摆在明面上的,不管想不想去,都是提前要打点的,如今换了赵嬷嬷,反而有些让人摸不准她的脾性。
“赵嬷嬷来了之后,从不拿咱们的东西,便是想着法子送,她也会退回来。”顾若香叹气道,“不管我那日会不会去,这歌舞也是要练的,若是日后生疏了,终归对我不好。”
“那……妹妹想去吗?”宋知蕙问。
顾若香又是一声轻叹,抬眼朝院口方向看去一眼,压了些声音道:“今日与姐姐说句实话,我不想。”
宋知蕙没问为何,顾若香自己却是道了出来。
她还不到十岁就被家人卖出去了,十二岁的时候被一官员相中,收入府中,再后来又被那官员赠予了友人,友人又为了讨好旁人,将她再次转赠,兜兜转转了好几年,最后被山阳郡的长史送进王府。
“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恩宠加身,我只想要个安稳。”回忆起往事,顾若香眉心里布着愁云。
一片厚重的云朵遮住了日光,院内忽地暗了下来,似也冷了许多。
“姐姐……”顾若香低垂的眼尾泛着水光,“我是真的不想……我、我看到他们我就恶心……我是真的恶心……”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强扯出一个笑容看宋知蕙,“我不该说这些的,别吓到姐姐了,姐姐与我不一样的。”
虽不知宋知蕙的来历,可顾若香见过那般多人,单看宋知蕙的举手投足,就能猜出她并非出自烟花之地。
可宋知蕙却道:“我与妹妹一样。”
顾若香不免讶然。
宋知蕙也不能说得太细,毕竟晏翊是在幽州将她带回来的,此事万一传出,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恐还是会留有隐患。
她只是道:“我是及笄之后被卖出的。”
顾若香愣了愣,没有多想便脱口道:“是在汝南郡吗?”
看到宋知蕙似是怔住,顾若香便提醒道:“你忘了吗?之前你高热那几日,嘴里念叨了许多话,一边念还一边落泪,我听你似是提了汝南,就唱了那边的曲子哄你。”
宋知蕙一直以为,那是她昏睡时做的梦,梦到还在杨府,自己生了病,母亲与奶嬷嬷在旁唱曲哄她,如今知道那不是梦,是真实的,且哄她之人是顾若香时,鼻腔中便开始酸胀。
“你去过汝南?”宋知蕙暗匀了几下呼吸,压住那酸意问道。
“是啊。”顾若香道,“那时我刚十四岁,被人送到了汝南郡丞府中。”
听至此,宋知蕙眼垂更低。
顾若香小她一岁,她十四岁那年,正是杨府出事之时,两人从前并不相识,却莫名的被命运牵引在了一处。
一个年少时就被人辗转变卖,活得毫无尊严,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女子,却惨遭家破人亡。
她们各有自己的苦难,而苦难无需比较,一切的根源都是这不公允的世道所致。
她们能如何,又该如何?
厚重的云层被风慢慢吹开,日光重新落在二人身上,小院也变得更加明亮。
宋知蕙抬起眼睫,弯唇看向顾若香,“我娘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顾若香却是觉得,有时候越是活着,越找不到希望。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朝宋知蕙点了点头。
入夜,赵嬷嬷来降雪轩看望宋知蕙,问她身子可好了,还有何不适。
宋知蕙揉了揉眉心,故意道:“旁的已经无事,就是白日里吵得我头疼。”
赵嬷嬷纳罕,这降雪轩已经够偏了,怎么还能吵到她,“是何吵闹声啊?”
宋知蕙抬眼朝对面看去,又故意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府内设宴才是要事。”
赵嬷嬷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几日东西两苑的姬妾们都在练习歌舞,想必是对面的顾若香在练习,扰到了宋知蕙。
“那老奴明日将顾娘子调去别的院里住吧。”赵嬷嬷提议道。
宋知蕙笑着摇头,“不必这样麻烦,我与顾娘子投缘,且她前段时间一直照顾我,我可舍不得她离开。”
赵嬷嬷略一思索,又道:“那就让顾娘子莫要再练了。”
“可这……耽误府内宴请,可怎么办?”宋知蕙故作为难。
这次轮到赵嬷嬷笑着摆手了,“咱们王府后宅的姬妾这般多,少她一个又如何?”
宋知蕙笑着谢过,又亲自起身去送。
赵嬷嬷从她房中出来,便直接去了顾若香那里。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安生渡过,宋知蕙的嗓子也慢慢恢复,体力也渐如从前。
郎中还是会隔几日来给她诊脉,赵嬷嬷也是每日都要来寻她,问她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知蕙每次都说好多了,但又要说嗓子还有些难受,或是身上还觉无力,总之,好是好了,但没有好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