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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不知谁喊了声“抱素楼撤匾额”了,一时间,大批人前往争相观看。
人群中,有人摇首长叹,“若苏氏先祖泉下有知,几代人的奋斗,就这般在后辈子孙中,因一段不伦之情而毁于一旦,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倒无妨,不过是撤除天下第一楼之名,此楼还是抱素楼,不过是换了主人,以后便是官中的,不再为苏氏私有罢了。”
“如何无妨,苏氏失去抱素楼,便是少了文官的掌握,只剩得那八万苏家军了。如今地位同往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
议论声纷纷。
雕鸾镶宝的马车内,苏恪落下帘子,抚了抚云鬓,拨下两对累金红宝石簪子,只剩一方华胜镶嵌在发髻正中。她在车中静坐了片刻,将簪子收好,道了声“走吧”。
马车在东市平康坊一处府门前停下,她从车中出,石阶而上。走了两步回头,看华盖玉宝的马车,吩咐道,“下次出来,不用这车驾了,换辆素些的。”
平康坊住的亦都是富贵人家,但若是同北阙甲第、官署府衙相比,自是要低调寒碜许多。何论丞相府,抱素楼这等几乎可堪比宫城的地界,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苏恪扶风弱柳走入这套二进院落,行过正中的垂花门,拐入后院厢房。一路分明也是景致清幽,小桥流水,然她总觉晦暗无光,心也愈发沉闷,实难相信有一日自己还会踏入这等地方。
然她又不得不来,因为苏彦在这处养伤。
如同她不得不低头认命,看匾额撤下,家族式微,却又无能为力。
苏恪原本被苏彦从军中罚回牡丹楼禁足,说是待他回京方可解禁。遂而在他今岁五月回京时,已经被关了一年多的妇人急急出楼,同幕僚离京散心。不想在途中闻苏彦被公审受罚,如此赶回。
眼下是六月下旬,距离苏彦被御史台公审,已经过去二十余日。
苏彦已经从最初的昏迷不醒,反复高烧,到眼下恢复了神识,清醒过来。只是人还不能下榻受力。这会闻苏恪过来,遂勉强披衣起身,靠在临窗的席案上侯她。
她是经不住事的,他也不愿被她哭嚷吵闹。然从窗边望去,见挪步而来的妇人,苏彦还是忍不住蹙了眉。
“快让阿姊看看,都伤成什么样了?”苏恪亦看见坐在窗边的人,匆忙入室奔来,上前欲要探他衣襟,只被苏彦含着拦下了。
“六十脊杖,都是多年同僚,如何下得了手的?”苏恪捻着帕子,看面容瘦削又苍白的手足,眼泪噗噗索索地掉,所说尽是妇人言。
“不碍事,他们手上有章法,不会伤到要害的。这不都能下榻了。”苏彦用了一盏参须茶提神,吐话尚且有些力道。
苏恪看他,又看四下院落,眼泪总也收不住。
苏彦笑叹一声,又看她妆发,“阿姊愿意低调些也是好的,只是还无需你珠翠减半,有阿弟在,旁的不论,衣食起居总不会委屈阿姊的。”
“你倒瞧得仔细!”苏恪吸了吸鼻子,止住哭声,抬眸缓缓看他。
苏彦虚弱眉眼中便又攒出一丝浅笑予她,慰她不必担心。
“你啊……”却不料苏恪酸涩重起,只垂眸摇首,“值得吗?”
“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依旧漫天秽语。抱素楼今个也被撤匾了,你自个又弄成这般模样,一身伤痕,声名溃败,被斥被贬。我还没去那二坊间,但想想也知晓亲族宗老定是恨死你了!”
“我一人受罚,不曾累他们,怨我作什。”苏彦笑道,“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是我愿意罢了。”
“你还嘴硬。”苏恪嗔他,“那抱素楼怎么办,曾祖,祖父到阿翁,三代人近百年的心血啊。如今转眼被撤了第一楼的名号,转眼从你手中丢失……”
“阿姊!”苏彦缓了缓劲,平静道,“抱素楼被撤名不假,但他依旧在。不过是从我的手中,到了官中,到了陛下手中,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来人臣权势太大,即便他无心,也难保周遭人无意。抱素楼培育文官送入朝中,那些便相当我苏氏门生,苏氏还有兵甲在手,权势太大了。且让那处作天子门生吧。”
“你这心思——”苏恪瞧着他,“东征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将功绩都挪给陛下?可是分明那些将领都服你的呀!”
苏彦笑了笑。想起入了豫章郡后,主帐中诸将盘析半年来的战况,苏家军风头正盛,对他极尽赞誉,而彼时煌武军的将领便已经神情微变。
那会他就意识到了,纵是他与江见月两心相知,但是彼此身后所代表的利益是永久冲突的。她和他占着君臣二字,只有此消彼长,不可平等共处。何论,她对他心结尚未解开。
只一瞬间的觉察,便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已经长大,他该慢慢退去荣光,让君为君,臣为臣。
自然,也杂着私心。私心想,她若无法再信任依赖他,那么有更多的权力傍身,是不是也能让她安心些。她的心定下,是不是可以想起他的一些好,想起他们也有快乐的好时光,然后肯重新对他笑一笑。
“是的。”苏彦颔首。
“然后眼下,你又把抱素楼送给了她。”
“阿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道理我懂!”苏恪长叹道,“可是、可是抱素楼是阿翁传给你的啊,他日你要如何面对阿翁?”
论及这处,苏彦却愈发坦然。只是这会坐得有些长,背脊胸膛都开始泛疼乏力,他缓了缓道,“阿翁临终于我说,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苏彦缓过一口气,忍过伤口隐隐发作的疼痛,“我相信抱素楼在陛下手中,一样可以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一样可以培育文官,造福百姓。如此,便也无需在意在何人手中,阿翁自也会理解我的。”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苏恪喃喃道,“你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大道理,我也不懂。但是阿母临终前,让我看顾,督促你娶妻生子,我是一直记得的。如今你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人家都不要你认,你非上赶着,闹得天下皆知,这姻缘路左右是断了,子嗣上更是无望!”
“阿姊,你也见到我了,我尚好,你不如先回吧。”苏彦觉得有些撑不住了,亦不想再闻她车轱辘般来回往复的话。
“你伤成这般,我回哪去,我留下照顾你,你去榻上歇歇吧!”苏恪瞧出他两分疲色,起身过来扶他,“既然认了,总是有些情分的。但是我问过管事这都二十余日了,陛下母子无论是銮驾还是私服,都不曾来看过你。你伤成这般,纵是她贵为天子,探视臣子本也是有的,再者那厢是你亲儿……”
“阿姊,你回去吧。”苏彦喘着气,撑在案上,唤来侍者送她。
当日在中央官署御史台的府衙中,小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为他遮挡烈日,与他道谢。他透过他,看见他身后的女子缓缓走来。
他看见她伸出一只手,于是便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抬手触上她掌心,然伏在地上的五指才勉强听使唤,抬起指尖,便见她那只伸出的手牵过孩子,走下阶陛。
徒留冕袍十二章纹逶迤又沉穆,从他眼前缓缓移过。
他伤得太重,除了后背血肉模糊的杖伤,前头的伤口也离开,是太医令在中央官署救治的他。当晚无法挪动,便歇在清辉殿,翌日离宫被送回的丞相府。
然他被贬为功曹职,虽说摄丞相事,但当下显然无法上值,如此便也不能在下榻丞相府,遂又搬来这处许久未住的私宅。
从留在中央官署到离开丞相府来到这处,前后四日里,他不甚清醒,然心中有一分清明残留,无比渴望她能来看看他,但是一次也没有。
他问,“陛下来过吗?”
抱石道,“太医令来过。”
这些日子,没有初时那样虚弱,神思慢慢聚拢,便也能克制思念,能安慰自己,她出禁中不易,这处又比丞相府远些。再者,她乃帝王,没有纡尊降贵的道理……这样反复地告诫,自己慢慢便也被说服,心境稍稍平缓下来,不想苏恪这会直戳这事!
他尤觉思念难捱。
一时间,心绪起伏得厉害。
苏恪在他再三婉拒后,终于离开。待抱石回来屋中,苏彦已经自己半卧榻上,他前后都有伤,伏也不能伏,靠也靠不得,只能侧靠过来,前两日本已恢复一些元气,这会全散光了。
“公子!”抱石唤他。
苏彦虚阖着双眼,额头鬓角都是汗,半晌喘出口气,“你去让医官给我熬一贴止疼的药,要稠一些……”
汤药饮下,未几人便犯困。
入了梦中,皆是好梦,惑人不复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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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荷塘菡萏红消翠减, 蛙声渐息。转眼已是枫菊满院,天高云淡九月初秋里。
然关于苏彦觊觎女帝、诞子不担责的事依旧漫天疯传,甚至四海周国皆有耳闻。尤其是南燕处,钟离筠初闻此事一言否决。当年为他与阿柔之事,原还是苏彦亲自写的放逐书。他那样的人,怎会做出师徒背伦的行径?
直到此刻,得到再三确认的消息。在暗子的诸多话语中, 他听到“抱素楼被除名, 封楼”方真正相信了此间事。
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尚未一身荣光重归师门, 证明自己只是爱一人而无甚错, 师门竟已不再。
月夜下的太尉府, 红枫半院,菊香四溢, 如火如荼的花挡住秋的肃杀, 却依旧挡不住夜色寒凉。
钟离筠收起羽扇,目光落在庭中石桌上的一叠龟甲上,低嗤道, “前头他伐齐时, 还在为龙裔寻医, 我当他只是心系君主国祚,不成想竟是他自己的儿子。”
钟离筠这晚又在占卜,这一卦原已经算了多年,眼下有了些苗头。
“其实他原无需如此,纵是他不认, 女帝仿若也不曾逼他。”一旁的属臣接过话来,“这事一出, 他算是名声毁去大半,苏门就此与过去不可同日耳语!”
钟离筠拾起一块龟甲,边看边道,“你太小看他了。他这厢看着是毁掉了自己的名声,然于公是给女帝巩固了皇权,于私是欲要修补二人裂痕。女帝聪慧,想来无需太久便会想通,如此这对君臣便又同心了。”
“那我们可需要想一想法子?”属臣道。
钟离筠起卦中,一时无话。
那属臣便观龟甲,又看星象,再看钟离筠卷宗所书生辰八字,亦掐指谋算,待钟离筠止卦,方开口道,“此乃玄武当权格,乃大贵之命格。”
钟离筠颔首,“这是当年一个僧人给苏彦算出的前半生的命格,但是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出他的后半生。当时道,是他命星周身乃紫薇、太白二星虽耀却不明晰所致。”
“如今这二星当指女帝,已然明晰。我遂试着推一推他后半生的命格。”龟甲从他掌中落,他凝眸半晌,眸光中忽现一丝惊愕,只仰头再观天象,似想到些什么,匆匆入内,翻来书简查阅。
一册,又一册,摊开在桌案,或跌落在桌角,他终于在一卷古老的书简中寻到那些符合的字迹,看见苏彦后半生的命格。
死死盯了半晌,坐回座上。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属臣入内,“方才下官所言……”
钟离筠合上书简,抬手止住他话语,“当务之急,还是催促农耕,积攒粮食。强化练兵,以备第四次伐魏,早日夺取长安。此乃先帝之遗志,吾等需一日不忘。”
“至于苏彦和女帝,鞭长莫及。”钟离筠垂眸看收起的书简,“命格命运,玄之又玄,多来同性子、环境相关。我们且顾好能掌控的地界。”
书案烛火黯后又明,夜风沙沙从窗牖缝隙中灌入,摇曳灯火,将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萧瑟又孤寂。
照出一副夙兴夜寐的轮廓。
山河万里一轮月。
“公子,你身子才好些,且早些歇息吧,公务是没有头的。”书房内,抱石端来汤药奉给苏彦,见案上灯盏新换,不由出声劝道。
九月中旬,苏彦在修养了百日后,旧伤愈合,新伤好转。遂向尚书台递卷宗,欲要销假复值。后被驳回,只让他再静养一段时日。
苏彦得如此回复,初时心中欢喜,尚书台寻常恨不得不给休沐日,即便给了也寻着借口催人复值。这厢他销假欲回,他们自当求之不得,竟复驳回,想来是江见月的意思,要他调养身体。这样想来,自然高兴。
然细想,却又觉得不对劲。
静养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是多久?
五日,一月,半年……无有具体归期。
苏彦觉得十分不安。
他寻来夷安问过,知晓她们母子一切安好;薛谨来看他,也和他说这段时间朝中无事;甚至杜陵邑处他的舅父赵徊过来探视他,说同女帝关系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