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彦是在躲她。
为此,他宁可奔赴千里外的战场。
说什么虽已控制局势却却还需留下巡防,暂不归。
说什么都是护君主为社稷,在边防和在朝中无甚区别。
说什么,她总要自己长大。
少女如孤鹤,持一盏微弱烛灯走在风雪缠绵的夜色里,手中书信被她攥得粉碎。
却又忍不住顿足,摊开看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纸页上,他的笔迹。
端博古朴,是他亲笔;稍欠腕力,当是才下战场而书;笔画流畅,乃写的心平气和,没有纠结。
她看了半晌,拂去上头雪花,将书信仔细收好,藏在袖中。
仰头看天际,皎皎空中孤月轮。
所以,约莫今岁除夕,没有师父了。
第45章
这一晚,江见月提灯站在雪地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明光元年的那个小年夜。
父亲为了两个手足,一次又一次禁足她, 连除夕都不许她出去。她对他们原也没有多少感情,无所谓是否要在一起守岁。心里的一点难过,是怕九泉之下的母亲伤心,见自己孤零零在这人世间。
但是后来苏彦回来了, 赶在除夕夜幕降临后, 入她府中陪她用膳守岁。
他是命运的恩赐。
一如五岁那年的渭河畔。
她仰头望天上弦月,告诉自己今岁他也会回来。
回椒房殿盥洗更衣,许是夺了卫尉一职,心中稍安。晨起阿灿念着阿弥陀佛,说她夜中就咳了两回,总算睡得踏实了些。
原本廿八到除夕三日设傩戏驱邪仪式,如今因两处打仗,太常卿提出作七日大祭,以求天佑。
如此廿四这日就开始了。
江见月早早起身到了未央宫前殿,举行仪式。晌午事毕,回来椒房殿用膳歇晌。午后查阅御史台送来的年终计,然后计划着“闻鹤堂”的事。
即便心中盼望苏彦早归, 但理智告诉自己,盼望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眼下虽夺了卫尉一职,但是要控住朝局安稳,不让世家在此阶段发难, 就需要自己主动出击,等待永远都是被动的。而设立“闻鹤堂”就格外必要了。
为此, 她传来夷安交代了一番。
冬日昼短,转眼天幕落下,山光西斜。
*
长安城郊百里外的扶风郡内,一处宅邸中,青年往炭炉中加了两块银丝炭,让火更旺了些。
闻少年女帝年末事宜,星眸中隐隐露出忧色。平素朝会好歹隔日进行,听政也三五日一回。这会群臣歇假,她却反而日日这般操劳。
离开时,她身子还未好透,虚得如深秋枯叶,经风即晃。这会都入冬了,又是一人……
“闻鹤堂是何意?”纵是脑中千般想,然开口,苏彦问的终究还是政务。
他搁下拾炭的铁钳,净手倒茶,示意苏瑜坐下。
东齐的七万兵甲,原是夸大的数目。虽因突袭占了新城郡,却也未曾想到魏国反应如此迅速,更不曾料到领兵的是苏彦。故而待苏彦兵降巴东郡,于郡中兵甲两边夹击,前后共三场战役,历月余便夺回新城,打退了东齐兵甲。
苏彦初时确实是为了躲避江见月,想分开一段时日静静心,故而动了留在巴东郡一年半载的念头。
他一贯擅长远谋,想着正好利用这段时日,摸一摸东齐的底。东齐、南燕原都是前郢分裂出去,习俗口音差得并不多。他甚至考虑利用一年的时间,观察沙江的特点。东齐虽占三州,原不足为惧,兵力人力都不如南燕,所依不过是沙江天鉴,擅守但并不善伐。
却不料才退敌,方知此战乃连环计,皆为钟离筠谋划,主力在汉中,遂赶紧分兵三万增援章继。
而章继离京,朝中便只有陈章。
苏彦遂领数十暗卫日夜兼程赶回,于廿六到了这渭河畔的扶风郡,乃距长安皇城最近的一个郡。
在此歇了一日,一口气松下,他便回了神,未再前行。
“这闻鹤堂具体何为,我也不知。只是前两日给陛下汇报事宜时,听了这么个名头。”
自桓起正法,九卿之一的内史便由苏瑜顶了上去。
内史为文职,掌京畿城郊事,苏彦停在这处,便暗里传信于苏瑜。苏瑜本就需要城里城外两头任守,自也不会引起江见月怀疑。
苏瑜接了苏彦的茶水,望着他自回来就没淡去的担忧,又一次问道,“叔父当真不回皇城吗?陛下若知晓您回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何况,明日还是除夕。”
【往后年年,都会有人陪你守岁,再不会留你一人。 】
苏彦起身,眺望窗外不远处冰封的渭河,半晌道,“叔父还有旁的事,等办完事再回去,你先不和陛下说我的行踪。”
这可是将在外,离营又未归朝,若被知晓乃大罪也。
苏瑜虽觉叔父理由说得混乱,却也没有多问,只颔首应是,返回皇城。
日落月升。
青年丞相久立窗前,看着夜幕下的沉寂渭河,暗思已经同她分别百日。她尚好,他便再忍忍,待开春与大军同归。
这处是一个刚刚好的距离,若朝中有事,他可以随时应援她。若一切安好,便只当他在边地未归。
见面三分情,分开一段时日,或许她就淡了,习惯了。
且先习惯没有他的除夕,习惯他的食言。
*
昭阳殿除夕宫宴,女帝升座,目光落在左首第一个位置。
距离年终还要三个时辰,师父不要食言。
戌时四刻宴散,群臣禀退,座位依旧空落落,江见月盯在那处看了半晌,只觉外头烟花聒噪又晃眼,手中一个金樽被砸在地上。
她掷得用力,金樽从九重丹陛滚下,不偏不倚掉在一人足畔。
江见月被她挡去半边烛灯,有些不悦地抬眸,见来人竟是陈婉。
“陛下何故生气?”陈婉孤身而来,弯腰捡起酒樽,开口亦是小心翼翼。
“见朕生气,你还避远些。”江见月压下长睫,不欲看她,“难不成你忘了,没有朕的传召,不许出现在朕面前。”
“我没有忘记。”只二人处,陈婉咬着唇瓣,连尊称都不敢用,提起一口气道,“我来陛下处,不是让陛下生气的。除夕守岁……”
“除夕守岁?” 江见月如箭矢般的目光射去,将对方吓了个激灵,“怎么,来与朕母女情深的?你不会是想荣嘉想疯了吧?”
陈婉拼命摇首,只将一物搁在江见月案上,“除夕守岁,压胜钱能讨吉利,陛下收下吧。”
“你看一看,会喜欢的。”她将锦盒推过去些,两侧步摇泠泠作响。
江见月抬手打开,扫过,不由坐直了身子,竟是一枚凤印。
“何意?”少女眉眼里果真含了点笑意。
“没有旁的意思,你长大了,该给你了。”陈婉说得诚挚
“想要换荣嘉回来?”少女弹指合上盖,紫檀木的盖子很是结实,发出“砰”的一声,“要是在朕抽掉你父亲的卫尉前,你有这个觉悟,或许朕还领你的情! ”
“现在么,晚了!”江见月拿起盒子,走下丹陛,扔还给她,近身笑了笑,“或者,你若是真有心,可以下道罪己诏,说你不配为后,不配为天子之母!”
陈婉愣在那处,半晌无话。
“瞧瞧,你还是更爱自己!”江见月嗤笑道。
陈婉不欲,只将凤印重新放下,急急离开。
江见月挑眉瞥过凤印,又看逃出殿门的妇人,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便当真咯咯笑了一回。
铜漏滴答,是亥时正了。
她轻叹了口气,回椒房殿上了卧榻。
这日方桐在太医署上值,将妻子带在了身边,于是方贻便也不曾出宫,央着留在了这处。江见月揉了揉他脑袋,“你也就还小,待过了十三,便除非是朕的贴身侍卫或是中贵人,旁的便都不能入朕寝宫了。
“那我就做侍卫或者中贵人。”男童听话给她抱来矮几,调好四神温酒炉,往注壁里不多不少倒了三盏果酒。
江见月噗呲笑了一声,“侍卫还行,中贵人不可。”
“为何中贵人不可?”方贻问道。
“因为你做中贵人,你家便断子绝孙了!”
方贻闻言,抿唇笑了笑,摊开手向她讨要压胜钱,“师姐,师父食言了,没有回来。你输了,得给我双倍。”
“给你十倍。”江见月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在绣囊中,塞给他。
方贻接了,细观她眉眼,轻声道,“师姐,你好像挺开心的?”
江见月回想方才陈婉模样,挑眉道,“还行。
她这会正在袖一个荷包,还是那年苏彦在洛州治理水患时就开始绣的,一晃数年过去,针脚都旧了。
她绣好“平安”二字,打结收尾。
许是在陈婉处散了口郁气,身心畅快多了。
她将绣好一半的荷包收好,托腮看着温酒炉,伸手拎起注壁,又旋转调火的开关,不由眉开眼笑,“行啊,真被你修好了。”
前头被她砸了一回,虽修了大半,但最关键的调火处压根没好。又不欲同苏彦说,方贻知道后就说他去抱素楼寻书试试。
“抱素楼中没有寻到书。”方贻道,“是之前在师父书房看到的。”
江见月蹙眉,“他书房寻常怎会放这书?”
方贻道,“师父临行前让我每五日整理一次他书房,我头一次进去便看见书桌案头摆着这书。”他眨着乌黑水亮的大眼睛,很是欢愉地望着江见月。
江见月同他眸光相接,重看面前的温酒器,笑意愈发明艳。
十月临行,这书出现在他桌案上。
那便是他知晓送她的温酒器坏了,欲给她修补。
这一年中,被御史台参后,他只有九月中旬她中毒的时候入了她寝殿,守在她卧榻。当是那个时候发现的。
江见月轻轻抚摸器皿周身,似是触到了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