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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他回首呵住,“尔等何人!”
平素温润清雅的丞相面容上霜雪骤覆,随星眸凝冰,整个人端肃又冷厉。偏这日还穿了一身玄袍铠甲,便愈发寒光凛冽。
两句话,六字尔。殿外羽林卫已经得他眼风示意,围拢而来。
三个少年认识苏丞相,但未见过这样的苏丞相,更莫谈如此剑戟森森,一瞬间遮去阳春柳色,鸟语花香,换作刀寒剑冷,
血未洒血气先扬。
空气中一片肃杀。
青年丞相左手负在身后,抬步而来。
“臣是徐卫君。”
“臣是柳卫君。”
“臣乃林卫君。”
三人齐齐跪首。
苏彦顿下脚步,眉宇蹙而又松,展而又皱,最后目光垂下看伏地的人。
“臣等来自闻鹤堂,闻陛下有恙,特来侍疾。”八百秩阶品最高的林卫君壮着胆子答话。
“陛下安好,无需侍疾,都回去吧。”苏彦抬手挥散羽林卫,然一身寒意还在周身萦绕。
“是。”三个少年郎面面相觑,垂首退下。
苏彦松下一口气,继续赶去中央官署,只是途径原桂宫,见匾额换了“闻鹤堂”三字,尤觉不如原名博朴大方。
他在尚书台侯人的时候,问了句何人取名。
侍墨的尚书郎中回道,“乃陛下赐名。”
苏彦下意识握了握左手,嘴角勾起一点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甚好!”
“确乃佳名。乃意寓位卑而名显,凡有才者虽谦让隐居尤胜常人尔。”尚书郎中附和,“陛下博学,少年智圣,想必不日便青出于蓝。”
一句话捧了师徒二人。
苏彦晲他不语,只静坐翻阅离朝半年的政务,尤其是当下京畿传得纷纷扬扬的一事。
荧惑守心(2)。
*
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二月上旬,江见月开闻鹤堂,一度控制了朝局。
不想才安心了不到十余日,二月下旬,数日暴雨惊雷,这等气象原该是六七月酷暑日才会发生的。
而暴雨之后,天现萤惑。
至三月初五,萤惑愈亮,太仆令上奏此乃“荧惑守心”,朝野皆惊。
“荧惑犯心,君易政,天罚之;天下兴兵,战不胜,大将斗死。”太仆令多番占卜,得出如此结论,“若要避灾,当移祸也。”
其意是,君主有过,上天惩罚,如果要避开,可移祸他人。而此人正好是如今在外作战的将军,其屡战不胜,便是天子用人不当之过。如今上天警示,正好除之换良将,亦可为君王避祸挡灾。
萤惑守心,君祸臣移,古来有之。
而如今在外作战的大将,一位是从京畿赶赴战地的楚王章继,一个是正月里从阴平郡增援的梁王范霆。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就是要杀其一,以保君主。
江见月初闻便觉荒唐。
雍凉一派因天象昭示,敢怒不敢言。
世家门阀则要求女帝立马诛之,移祸以安国祚,振朝纲。
朝堂上两派争执不休,江见月直觉所致非天象,乃人计尔.
这是一条极阴毒的计谋。
若她顺应天象,移祸给二王,一来自断臂膀,二来同雍凉生分。
若她不顺应,则是对天不恭,逆天而行;而世家声势滔滔,以“护君”为名,定将压力投给汉中战场的二王,如此逼他二者谢罪于君主与天下。
因夷安之故,此番京兆陈氏缄默,不曾出声。
但依旧难挡话瓣传到夷安耳中,便是上头两种天子的择选,到头来都是“大将死”的结果,如此择二不如择一,可以保住天子。
三月初九,夷安在椒房殿面圣,请求代父一死,以护君王。
傍晚时分,山鸟归林,池鱼入渊,西边天尽头的云彩渡了一层余晖滚金色的光,似血染。
她侍奉女帝用完药,跪在她身前话别。
话到最后,已经不分君臣。
她说,“皎皎,这是最划算最止损的办法,我如今威势人望尚且不如阿翁,如此一去,影响不算很大。你建好三千卫,让更多人不分男女,不分贵贱,都能学有所用,便一样是我理想的实现。”
“而且,我去在六郎最爱我的时候,最好的年华里。若他念我一生,痴心不改,那么以后他不仅仅只是忠心于你,他会主动恨门阀,他的爱恨凝成刀,皆为你所用。自然,他若对我只是一时的欢喜,岁月漫长有了旁人,新的情意,也很好;那么请你看在我曾与他好过一场的份上,来日岁月,留一分待我之心待他。”
她擦干眼泪,将少年女帝搂入怀中,“皎皎,从来都是你作主,阿姊总是听你的话。今朝让阿姊作一回主。”
西天残阳敛光,暮色中看不清鲜血几何,只见浓云翻滚。
女帝从手足怀中退开身,自己搂紧她,轻轻抚拍她背脊,目光苍茫而悠远,“从来都是我作主,那么眼下、未来依旧是我做主,阿姊听话便好。”
“没到那个时候呢,阿姊不必做如此牺牲。”女帝低下弯弯的眉眼,攒出笑意望向她,灵动的杏眸闭合间,光芒温柔又狠戾。
翌日,三月初十大朝会。
江见月站于未央宫前殿,与朝臣言,“汉中主将浴血骁勇,忠心无二,为国护疆土,为民保家国,为君定社稷。现朝中武将无人能出其右,朕绝不临阵换将,更不因莫须有之罪杀良臣。朕既为天下之君父,自顶天立地以担责,若以此当真惹天怒,罪在朕身,朕一力担之。”
太仆令闻而跪首,泣谏,“此乃苍天示警,天命不可违,陛下乃天之子,天尤父尔,岂可谩天忤地。”
太仆令副监亦以头抢地,“太仆令心急而见罪于君上,还望陛下莫怪矣。只是陛下身系我大魏之国祚,岂可因一将而受天罚,若有差池,我大魏山河要以何续之?”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能入未央宫前殿参政议政的,都能听懂。
一个说女帝为人子不孝,为君者逆天。
一个说女帝因小失大,只顾私交情意不顾国运安危。
“此间天还未罚,便是所谓朕之过,仍需审之。何论,朕不觉己身有错。”少年女帝寸步不让,无所畏惧,当真能舍一身剐,只字字铿锵,“总而言之,若天命要朕换将诛杀,朕难从命,朕且与天公试比高!”
“陛下!”太仆令激勇向前,磕响头死谏尔,“请顾苍生命,且顺苍天意,若陛下一意孤行,老臣唯有一死以谏之——”
即将至天命的男人,砰砰磕头,额心血流不止,话与行皆撼人心。
真真一副直臣忠心模样。
却见得少年女帝似为所动,缓步走下丹陛,一步步走向他处,伸双手欲将人扶起。
奈何老臣长跪不起。
“朕还未逆天命,太仆令就要先违君意吗?”
这话妙哉,且似给出了余地,你顺我意起身,我可考虑顺天命。
只是落于满朝文武眼中,女帝至此已落下风,中了下环。
果然太仆令闻话止磕,道一声“谢陛下”,而后起身。
然却没有站稳
也没有人反应过来。
走下御座的女帝,站在群臣中央的少年天子,在太仆令挺胸站起的一瞬,抽出腰侧天子剑,竟是一剑切颈,封喉毙杀。
待诸臣回神,已是直挺挺一具尸身倒地,血淋淋一颗头颅滚动,热腾腾一汪鲜血溅庙堂盘龙柱。
龙眼滴下血泪,似已成活要破云而出,降千钧雷霆之怒。
殿中尚有声响,是十六岁原该如鲜花娇蕊般的少女,原该手持绣花针于闺房刺绣的女郎,这一刻正收剑入鞘,捧太仆令头颅置于他躯干,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身,低低而语,“爱卿既能通天意,便去与天问一问,朕何错之有!若朕当真有错,且代朕求一求苍天,请他宽恕,亦是全了卿一片爱君为君之心。”
这日殿上再无声息,唯剩黄门一声“退朝”。
群臣散去时,有几处地面湿黄,有几人晕厥躺地。
少年女帝站在大殿中央,双手鲜血淋漓。
半边面庞被阳光普照,圣洁似临凡悯世的神女;半边面庞被血溅,似要踏平人间的地狱修罗。
*
至此,好不容易控制了朝堂两派争执,得了片刻喘息。然关于荧惑守心的事却不曾就此止息,仅仅三日后,三月十三夜中,长安西郊天降一方巨石。
被砸人数,死伤过百,周遭大火,毁良田数十亩,民房十余间。
而石上刻,“帝逆天,神罚也。帝崩而天安地可平。”
如此,自有受害者愤恨女子为帝,扰乱阴阳,如此累子民遭受惩罚;有未受其害者思虑忧患无穷,恐步亡者之后尘,竟要逃离这都城,投奔他方;从怯怯私语慢慢汇成民怨怒火,咬指述血书,集款请代笔,历数女帝罪状;胆小者跪哭哀嚎,无畏者聚起声势,要涌入皇城讨要说法……
欲弃国奔逃的,欲闯城问罪的,天怒人怨形成气候,从西郊四下蔓延,将局势累成一柄利剑,捅杀女帝,分崩帝国。
剑已成,但索性没有被握牢。
十三日降落的石头,十五日就形成如此气候,若说无人谋划大抵无人会信。
亦是这块石头,让女帝翻了盘。
幕后的操控者只当远在千里之外的苏丞相,正在回朝路上。即便立刻赶回,也需时日理清局势,再安排解决方案,而少年天子左右支撑不住太久。
而若以兵戈镇压,此间死去的百姓,都将算在她的头上。
汉中有强敌鏖战,京畿有臣民动乱,女帝之政权便是摇摇欲坠。
然却是怎么也不曾想到,苏彦根本就在京畿城郊。
即是人伪造的石头,他便也以伪造之法给了世人一个交代,破开此局。
这便是为何明明有人蓄意谋划,西郊一场大火却只烧毁了数十亩良田,十余间民房,不是他人心存善念,不舍百姓。
乃是苏彦在谴人救之。
原本闻江见月开设闻鹤堂,他虽有疑惑,到底很快反应过来。一时安心稍许,欣慰她竟能这样成长、把控朝堂,但到底没有立刻回巴东郡。
一来楚王章继未归,他不能留她一人独撑朝局。
二来她此举过于冒险,世家门阀回过味来,随时可能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