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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他足腕间以精钢坞特制的脚铐细长隐秘,平素行走间袍摆还能勉强遮掩,这幅手铐则是三千卫寻常审讯犯人的,坚硬而明显。这般猛地在手腕间落下,格外刺眼。
尤似耻辱又加。
“罢了。”江见月开口,“朕不在时, 不必给他带了。等朕来时再戴不迟。”
她没回答他的话,转身离开。
“皎……陛下!”苏彦亦不再提此间事, 压下怒气转过话头拦下她,“有一事,劳您分神处理下。”
“臣的胞姐苏恪,您也知晓她的,她从来张扬惯了,但其实胆子很小,又没什么心思。说是臣的阿姊,却如同臣幼妹,往昔都是臣护着她。如今臣已经两年未露踪迹,三五个月还好,这厢太久了,她一个和离归来母家的妇人,又带着个孩子,能倚靠者唯臣罢了,如今定是着急的。”
苏彦缓了缓,继续道,“许是楼中守卫忘记与您说了,今岁开年后,她已经在楼门前闹过两回了。臣在这处都能依稀闻她声响。她有时口无遮拦,伤人伤己。既然您已经决定,等诞下孩子便放臣出去,左右没几个月的时间了,且不要节外生枝。您可以将她和她女儿一道送入楼来待一阵子,或者也可以让合适的人给她递个话,让她安心。”
苏彦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江见月静静听着。
她站在染了余晖的花影里,抚着好动的孩子,喘出一口气。
他没说错什么,很在理。
前头夷安也与她提过的,他的胞姐和宗亲都在寻他,再关恐要闹出声音了。再者诚如他所言,苏恪从来跋扈骄横,最能吵嚷。如今边关有急,又涉及苏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她回首,却说了句不相关的话。
她说,“待朕生下孩子便放苏相出去,确实没几个月了,那苏相知道具体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朕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她的目光从胎腹移往苏彦处,退去脂粉的苍白面容,浮起一层稀薄的笑意。
听来,是问着一个极平常的问题。
苏彦顿了片刻,想起她除夕夜说尚不足两月,遂道,“是八月末九月初的产期?”
“苏相算的挺快。”江见月笑笑,“将心比心,朕如今可以理解一个妇人带孩子的不易,朕让卫谨去递话,你放心便是。”
少女的背影消散在夕阳里,苏彦在那处莫名站了许久,脑海中回荡着她临去时的话语。
*
这日回去已是宫门即将下钥的时辰,江见月本想翌日再传召薛谨,不想在北阙甲第行径长乐宫的甬道上就撞见了苏恪。
若是马车中偶然一瞥,她不会停下,也不会与其说话。
倒不是喜欢厌恶的缘故,她对苏恪的印象就是个骄横的世家女,没接触过几次。苏氏三兄妹中,若以品性和才智论,只会觉得苏恪不是亲生的。
实在是她乏的厉害,撑不起精神应付,只想早些回殿中休息。自五月初六深夜战事起至今,两昼夜中,她只歇了几个时辰。
但是苏恪从长乐宫出来,撞到了她的车驾,将她从假寐中惊醒。
索性这辆看似寻常贵人出行的双人车驾,车夫是羽林卫精锐,收缰勒马皆有缓冲,只是稍稍偏过马头,将她晃了一下,连简单的磕碰都不曾有。
但她还是惊出了一身汗。
偏苏家大小姐恼意正盛,脱口便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于她?
“放肆,可知车中何人?”随车的羽林卫首领出声呵斥。
“新平、新平你听话,莫去扰陛下。眼下朝中又战事,陛下又有身孕,孤让六郎、再不济我们请夷安长公主想想法子,还有薛廷尉……左右这两年禁军一直在找苏相下落……”陈婉的声音由远及近,被宫人搀扶着出来拦苏恪。
原是苏恪寻人无路,跑来向陈婉求援,然陈婉无能为力,未能随她意,惹她如此怒气四溢冲出宫门撞上了车驾。
“任他是谁!没看见太后在此吗?”苏恪被陈婉拉了一把,气势却丝毫不退,瞧眼前说话者,载人车,皆不过普通勋贵,遂依旧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敢如此端坐车中,而不出来见礼。”
“是朕!”车帘掀开,现出少女面容,“母后,朕乏得厉害,就不与您请安了。”
登时,陈婉与苏恪皆吓了一跳。
“无妨的,陛下且赶紧回宫歇息吧。”陈婉强撑平和,挤出一点笑意,将话接来,一边顺势拉过苏恪,“新平翁主不知是陛下车驾,若有冲撞,孤来罚她。”
“若是惊到了陛下,妾与您赔罪。”苏恪象征□□了福,却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只从陈婉臂弯中挣开,“妾本就是有事要去请见陛下的,还请陛下容妾一点时辰。”
“可是要问苏相的事?”江见月不愿与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已经有线索了,顺利得话大概十月之前,苏相会安全回朝。翁主静候佳音便是。 ”
这话落下,陈婉和苏恪都愣了一下,面上宽慰许多。
然苏恪却没有就此打住,只继续道,“既有线索,不知舍弟在何处?此间才五月初,至十月前尚有四五个月,何处归来需要这般多的时日?”
苏恪咬了咬唇瓣,跪下磕了个头,膝行至马车前,哽咽道,“陛下有所不知,八月廿八乃妾恩母忌日,今岁是她十五周年冥诞,舍弟理当祭拜。”
八月廿八已经是八月底。
太医署估算她的产期在八月中旬,左右大差不差。
江见月遂道,“当是能赶上的。”她抬了抬手,示意起驾。
“陛下!”不料苏恪跪拦在车门前,两手抓着车栏,“陛下,妾带幼女独在牡丹楼,平素偶尔与长嫂往来家常,聊以慰藉,眼下其子亦陷荆州,我苏家正支无人,剩我们孤儿寡母妇道人家,实在忧惧惶恐。您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舍弟早些归来,怎么说他也是您师父,当年也是有情分的呀…… ”
苏恪不说还好。
这厢提起温似咏母子,又论起师徒情分,江见月顿时怒从心起。
若非这些人推波助澜,何至于今日局面,何至于她都没有师父了……
“拖开她,回宫。”她合上眼不再理会。
“陛下!”
“陛下!”
“他是您师父啊,您怎可如此霸——”苏恪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瞬间急躁起来,甚至欲要拦御驾。
“将翁主拖入宫中,快关门。”陈婉吓得花容失色,只捂住她嘴巴,慌忙命令周遭侍从。
但新平翁主桑门尤尖,话语激烈,长乐宫关了门反叫她嚷了个痛快。
“我有说错吗,那是她师父啊,她如何可以那样霸道。别人不敢说我就敢说,阿弟就是被她藏了起来。”
“今日我苏门男儿,一个失踪下落不明,一个身陷沙场生死不知,都是拜她所赐!”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养她教她作出的祸害,等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后不后悔救了这么个……”
“……我就是不要活了,我寻不到阿弟,我怎么去同阿翁阿母交代,不如直接勒死我算了,我今天进来了就没想出去。”
“子系中山狼!”
一个巴掌切断了妇人的声响,长乐宫安静下来。
是伤重久病的太后,惊气交加,咬牙低斥,“你要死且去旁处,莫累你族人,更别累孤!”
相比苏恪的吵嚷,巴掌声自然传不到离去的少女耳中。
是故,江见月的耳畔稍稍静了会,直待马车拐入未央宫北宫门时,她的耳边又开始萦绕起苏恪的话。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等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后不后悔!”
“子系中山狼!”
索性这些话没有扰她太久,许是这晚实在太累,用过安胎药后,她很快便睡熟了。只是晨起醒的有些早,因为孩子动得有些厉害,她躺着不太舒服,便起身看了会书。
但心砰砰直跳,没法静下来,未几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起来。她没有感觉那里不舒服,就是喘不过气,一张面庞转眼煞白,两鬓虚汗淋漓。
轮值的太医令就在偏殿,闻宫人传唤,片刻便至。
待一番望闻问切后,瞧得女帝神色稍安,气息也平缓许多,只拱手道,“乃三重缘故,一是陛下过渡劳累导致血不归经,故而心跳加快;二是陛下情绪激烈,紧张忧惧,致心神受损;三来龙胎日渐长大,脏腑受压,导致不适。”
江见月自小多病,这番话能听懂,也就是无甚大碍。
过渡劳累,歇息修养便罢。
孩子长大,这是自然事。
唯有说她情绪激烈,她觉得莫名,她近来鲜少动怒,梦魇也少了。
此间一人之语不可尽信。
平旦时候,她传了太医署会诊。
太医署对女帝要求会诊一事,已经习以为常。自有孕来,几乎每半月就有一次集体切脉,每一月便进行一次会诊。
上月里更是已经传旨,待入七月孕后期,让他们轮值从一人改为三人。
女帝对这个孩子,可谓投入了全部的心思,确也养得不错。
这厢集中在椒房殿中,得出的结论同轮值医官所差无几,而母体虽然不适,龙胎胎相却是健壮稳固。
女帝靠在榻上,已经缓过神,摸着隆起的胎腹,眉眼中露出几分骄傲,“你这样强壮,阿母且也将自己养好些,不能输给了你。”
故而这日晌午,江见月颁布了一道旨意,即日起至十月底,朝会由楚王章继主持,政务由尚书台主理,九卿各司其职各领其部,协理之。
而她当下就处理两桩事,一桩养身子,一桩便是关于荆州的战事。
为晨起骤然的不适,江见月这日未再去抱素楼。
直到五日后,五月十三,一切安好,遂又入楼中。
*
苏彦见她过来,莫名松下一口气。
确切地说,是一刻钟前,三千卫进来给他带手铐的一瞬。他一根紧绷了数日的弦瞬缓减,眉宇间现出一片柔和之态。
他甚至开口问道,“是否陛下来了?”
三千卫不会回他任何问题,但他很确定。
因为他记得,那日她临走前说,“朕不在时,不必给他带了,等朕来时再戴不迟。”
苏彦看着看手上镣铐,有些惊讶,自己竟在等她、盼她来。
却又有些莫名,环顾四下,他根本插翅难逃,又何需再这般锁他?
少女精神尚好,从殿外走来。
然踏入殿的一刻,心悸了一下。
她看着从席案边站起来的青年,见他手上镣铐,闻他行礼问安,一时没有多言,只颔首嗯了声。暗自稳了稳心神,在门边的席案坐下。
侍者从她这处将整理出来的新的军情卷宗挪去给他,他打开翻阅,余光见她神色是为君的庄宁端肃,隐隐带着一股疏离气,便也不曾出声,只低眉阅卷。
屋中很静,江见月沉默用着一盏汤膳,低眉哄了会又开始踢她的孩子,面上慢慢腾起笑意。
只是未几,她一只抚在胎腹的手便攥紧了衣帛,呼吸急促,头晕目眩,耳畔尽是那日苏恪的话。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