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韩小梅鼓励的眼神中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能去看看……看看申晓奇吗?”
她这个要求对警方来说简直求之不得,哪怕像韩小梅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实习警都很清楚,主动与被害人接触往往是证人愿意站出来帮助警方的第一步。
“好,没问题!”韩小梅喜出望外,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但我没权限带你去重症病房——你等等!我这就回来!”说着风一般掠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匆匆拨通了电话:
“喂,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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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李雨欣他爸是什么态度,抵触反抗也好,非暴力不合作也好,他闺女现躺在我们市局法医解剖室里,要是他再不主动跟江阳县派出所沟通线索的话,别怪我亲自去江阳把他铐来建宁!……什么,不合规矩?我去他娘的规矩,破案才是我们刑侦人员的第一条规矩!!……马翔你等等,韩小梅那丫头正在给我打电话。”
严峫hold住马翔,接通韩小梅:“怎么着了你又?”
随着手机那边传来的急切话音,严峫的面部表情渐渐发生了非常古怪的变化:“……我让她有安全感?”
“她从小被她爸家暴,姓汪那胖子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可能她长到现在都没接触过靠谱的成年男性。现在她想去看看申晓奇,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是受害者想对警方开口的重要征兆!所以如果严队你领她过去重症病房的话,也许对她的主观意识有很大推进作用……”
刹那间严峫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而在意识深处,一幕相似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温暖的光影。
那是某天深夜安静的公寓,烛光发出噼啪声响,江停坐在餐桌对面仔细吃他那份意面,眼睛都惬意地眯了起来。那样子真是又精神又好看,在严峫眼里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爱——当然严峫知道,江停都没注意自己已经偷偷地斜觑了他好多眼。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总让周围的人感觉到安全。”
严峫凶巴巴惯了,那是第一次被人说有安全感,像是猫爪在心里最痒的那块儿软肉上挠了一记,余韵袅袅地回味到现在。
“行吧,”严峫打断了韩小梅,“你先回病房等着,我这就上去。”
韩小梅踌躇满志地:“哎!”
申晓奇跟步薇的情况不一样,虽然在重症病房里待着,只能靠仪器维持呼吸,但心急如焚的申家父母和亲戚却天天来准点报道,病床前从没缺少过人。
受害人的状况到了这一步,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只有父母还不甘心地拼命祈求着最后那点希望。所以之前当严峫以私人身份询问他们要不要转去私立医院、尝试国内还没正式引进的全新治疗方法时,申家夫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感激得差点当场掏钱来强塞给严峫——他们急晕了头,没听清楚严峫说“那私立医院是我爸出钱投资的”这句话。
现在他们唯一等待的就是德国那批药顺利进口,之后就可以安排人事不省的申晓奇进行转院了。
严峫亲自领着步薇来到重症病房楼层,对看守在门外的便衣民警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没惊动病房里的人,悄没声息地退到了远处。
“喏,就在那。”严峫拍拍步薇清瘦的肩:“是不是已经认不出来了?”
步薇突然抱住了严峫的手臂。
“……”随着她这个动作,严峫眉梢微跳,低头瞥去——但少女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紧紧盯着玻璃窗内的病床,张大了眼睛。
申晓奇本来确实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但现在一次次开颅治疗和输液让他全身浮肿、多处青紫,甚至已经有点难以辨认了。从病房玻璃窗外望去,他大半身体都被淹没在各种软管中,除了仪器还勉强显示着心跳外,几乎很难让人察觉到他还是个活人。
步薇似乎在轻微地发抖,半晌侧仰起头,望着严峫。
这个角度让她脸颊看上去就像颗莹润的珍珠,严峫眉头拧起:“怎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步薇喑哑地问:
“……我是个坏孩子吗?”
严峫略一思忖,迎着她期盼的注视摇了摇头:“害申晓奇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真凶不是你,没必要太过苛责自己。你的义务只有配合警方尽量提供线索,剩下抓犯罪分子的任务、以及保护你们这些受害者的责任,都是我们警察的。”
“……”少女一动不动站着,良久后向他绽放出了一个极轻又极美的微笑。
——就在这时候,背对病房窗口的申母恰好一回头,立刻放下手中的热毛巾站起身:“严警官——”
下一刻她认出了步薇,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立刻打开门有点踉跄地出了病房。
严峫瞅着她神气有点不对劲,抢先咳了声:“印女士,这位同学是绑架案的另一个受害人,警方认为她很有可能提供一些关于绑匪的……”
“她为什么在这里?”申母发着抖尖声问。
步薇吓坏了,像只无助的小动物,拼命往严峫身后躲:“对不起!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们不希望在这里见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步薇简直把申母本来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推向了深渊:“抱歉严警官,我们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求求你别带她来这里!”
“是我的错阿姨,呜呜呜……”
“走开,走开!你快走!求求你别过来看我儿子!”
哭声、叫声、尖利的嚷嚷声,以及觅声而来的各种议论,就像无数把利刃来回切割着严峫的耳膜。失去理智的申母想把步薇拉走,后者却惊慌失措地抱着严峫的胳膊,严峫甚至头疼地感觉到自己手臂已经快贴上少女的胸脯了,但在混乱的局势中怎么也没法挣脱开。
“行了印女士!冷静点!”严峫一边招呼便衣民警赶紧把围观群众疏散走,一边压低声音吼道:“这个同学也是受害者,你儿子被绑架不是她的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但总之求求你快带她走!”
“对不起阿姨,求你别生气了阿姨!……”
严峫强行分开两名纠缠在一起的女性,还好有机灵的小警察冲上来帮忙,赶紧把满眼通红的申母拉住了。严峫这才逮到机会把自己的手从步薇怀里抽出来,精疲力尽道:“印女士,我们非常需要这位同学提供线索来协助警方抓到绑匪,真正害申晓奇的人才受到惩罚。再说你儿子被绑架不是她造成的,活着回来更不是她的错……”
“不……是,是我。”
步薇强行压抑又极度惊惧的语调实在太尖锐了,所有人同时望了过去。
“是我,是我干的。”众目睽睽中步薇嘴唇不住哆嗦,甚至能听见她牙关打颤的咯吱声:“是我……把申晓奇推下山坡的。”
周遭完全静止了一瞬,紧接着轰地就炸了!
申母疯狂往上扑,民警根本控制不住,又冲上来两个警察才狼狈不堪地抓住她;步薇嚎哭着跪倒在地,谁拉都起不来,周围几个医生护士都完全傻眼了。
“步薇,你看着我步薇!”喧闹中严峫强行扳过少女泪迹纵横的脸,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天山坡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到了几个绑匪?!”
步薇凄惶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遇到溺水浮木似的,死死抓住了严峫的手:
“……我叔叔……”
“绑匪就是……我叔叔,他威胁要卖、卖掉我……”
严峫用力喘气,旋即霍然起身,手机打开微信按住了语音键:“马翔听着,步薇指认了汪兴业,立刻出动探组把人给我抓回来!”
第71章
“步薇几乎全部都交代了, 汪兴业根本不是她父母的朋友, 而是卖散碎白粉的上线, 也就是个拆家。步薇父母去世后这个姓汪的收养了她,前两年倒还好,后来她长大了, 从去年开始汪兴业渐渐不规矩起来,两个月前一次趁酒醉差点强暴了她,被步薇拼命反抗逃出来, 事后准备要报警。但汪兴业利用自己在黑道上的势力威胁她,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只要步薇帮他办成一件事, 他就给她一笔钱并再也不来纠缠。”
严峫夹着手机,咔擦咔擦摁了好几下电梯键, 再一看数字始终停留在楼上,索性不再等了, 转身直奔楼道。
韩小梅飞快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卧槽严哥,也就是说那小姑娘是绑架协同犯?”手机那头传来马翔的声音。
“可以这么理解,汪兴业让步薇协助绑架申晓奇, 威胁她说如果不配合就把她卖掉, 步薇答应了。几个学生去天纵山郊游这个主意也是步薇最先提出的,即便申晓奇没有策划出那个脑残英雄救美的把戏,她也会想个办法把申晓奇引出去然后故意迷路,然后在绑匪的暗中指引下把他带到凤凰林所在的位置。”
马翔立刻问:“绑匪有几个?她能提供相貌信息吗?”
“跟李雨欣的描述一致,全都是穿黑衣服蒙脸, 四个,汪兴业不在现场。从叙述中我们很难确定这四名现场绑匪跟汪兴业的关系是上下属还是同伙,步薇的口供录音我已经发给市局技术队了。”
通话另一头立刻响起马翔的小声吩咐:“去找黄主任要严哥发来的录音,快!”
“严哥,”马翔重新举起手机:“那也就是说申晓奇是她推下山坡的?她知道自己要杀受害人?”
“步薇的说法不是这样。”严峫风一般刮过楼道口,韩小梅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慌得简直恨不得多长出八条腿,偏偏她听见严副支队说话还是那么紧迫沉稳:“根据她的口供,直到最后一天抵达凤凰林之前她都以为汪兴业只是想勒索申家的钱。”
“啊?”
“抵达凤凰林的时候她像李雨欣一样昏迷过去,醒来时看见了坑里贺良的尸体,而申晓奇已经被几名绑匪按在了地上,对方要求她对申晓奇行刑。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要杀人的,经过反抗后她被四名绑匪同伙制住了,对方要求她必须亲自动手把申晓奇推下山坡,否则就杀了她。”
“然后她就……?”马翔小心地问。
严峫和韩小梅一前一后冲出楼道,穿过医院大楼正门,大步向停车场走去。
“步薇的精神状态太不稳定了,口供录得颠三倒四,但大概意思应该是这样。”严峫顿了顿,又道:“申晓奇掉下去之后她听见那几名绑匪说警察快来了、没时间了,她哀求他们给自己一条活路,然而随即被绑匪重重推下断崖,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翔怒道:“这不是灭口吗?!”
严峫唔了一声,在停车场上找到自己那辆辉腾,示意韩小梅上车。
“哎,等等严哥。”马翔突然意识到什么:“步薇经历的一切都跟李雨欣高度重合,但有一点怎么截然不同?”
严峫说:“电话。”
“对!电话!”
李雨欣被黑衣蒙面的绑匪——现在看他们的打扮和作用,倒更像是行刑仪式中的“公证人”——围起来要求杀死贺良时,一名绑匪拿着卫星电话贴在她耳边,通过这种方式,黑桃K与李雨欣发生了直接的对话。
但步薇案里没有。
黑桃K仿佛神隐了一般,从头到尾完全没在这个案子中出现!
“我不知道。”严峫坐进驾驶座,后视镜中映出了他锋利紧锁的眉心:“但我感觉不能放过这个细节,它有可能是解开整个案情的关键。”
严峫挂了电话,发动汽车,副驾驶上韩小梅怯生生问:“我们……我们现在立刻回市局吗,严队?”
“不然呢?”严峫顺口问。
“……”
严峫突然警惕起来:“你有约会?”
从他的表情来看,韩小梅觉得如果自己敢答一个是,下一秒就会被活活勒死在副驾座上。
“不不,只是马上七点了,我我我们要不要先先先买点晚饭……”
“干外勤的别那么早找男朋友!”严峫劈头盖脸训斥道:“你今年才几岁,二十一?二十二?年轻力壮的不想着赶紧转正拼事业,趁还能跑还能跳的时候多挣几个功劳好把警衔职位提上去,找什么男朋友?人能依靠的永远都是自己的事业!和钱!”
韩小梅:“我妈说趁年轻才好找……”
“有钱有事业是你挑男人,没钱没事业是男人挑你,懂不懂?!”
辉腾箭一般急转汇入车流,韩小梅的宽面条泪在空中飘飞:“懂,然而我并没有男人……”
“没有就对了!没有就跟我回市局抓那姓汪的去!”
韩小梅虚弱道:“但是……严队……咱们还没吃晚饭呢……”
红灯亮了,严峫猝然急刹,差点把韩小梅吭噔一下勒吐出来,只见他醍醐灌顶:“啊对,晚饭。”
韩小梅偷觑街道两边林立的美食酒家,心中熊熊燃烧起无限的希望,只见严峫迅速摸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老胡?上次那受害人家属感谢我的两只野生鹧鸪是不是还养在你那?嗯嗯,对对,我今晚值班不回家,你帮我把那俩傻鸟逮起来拔了毛,配上你们店里的好花胶,加陈皮、红枣、枇杷花,连肉带骨头酽酽实实的炖好了汤……”
韩小梅难以置信,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然后送我家去。”严峫继续道,“有个姓陆的会给你开门的。啊对了别放太多盐,他不能吃太咸。”
韩小梅:“……”
严峫心满意足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