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故国服饰, 袖子很长, 他慢慢地捋顺,却不知道眼前的困局该怎么办。
庄侯在调着颜色,却一眼都没有看他,“去那边地上的虎皮毛毯上, 这是我特地为你挑的。”
被关起来的日子里, 小池与外界的消息是全然隔绝的,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而庄侯惯常不动声色,想从他这里打探出消息并不容易,而刚刚被教过“规矩”的他,贸然开口, 只会得到严苛的惩罚。
而实际上, 庄侯这几日过得并不如他看上去的那样轻松。
庄衍反应的速度,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他率领的精锐骑兵队伍公然反目, 并选择在第一时间把持封锁了渡口, 严加检查所有向南运输的物资和渡江之人的身份。
他当即切断供应的军粮和武器物资, 然后愕然发现庄衍并不受此辖制。自己的儿子原来早起了反心, 在不声不响间安顿好了一起, 在交战对峙时,源源不绝的军备从东边和南岸输送过来。
庄侯曾经以为自己与时桓的接触天衣无缝,小池莫名消失后, 就是庄衍对自己起了怀疑, 也不会第一时间查到水运上面来, 这样就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以将小池偷偷运到南边去。
庄衍这一反应让人猝不及防,也让庄侯在惊讶之余后的第一时间确定,他身边有奸细出卖了自己的消息。
这消息确实走漏了,但捅出来的人却是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沐北熙,这件事就无人所知了。
庄衍显然是真的知道了足够多的消息,这才让一向温和忍让的儿子,忍无可忍的与生父反目。庄侯不再心存侥幸,如今只能让小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用一个“拖”字诀来解决。也是多亏了庄侯这一处院子极为隐秘,鲜有人知,才能一直瞒到如今。
情况胶着多日,所幸近日来,庄侯收买了一个庄衍封锁渡口的将领,又通知了时桓那边接应,约定明日凌晨时出船,将小池送过去。
事到如今,庄侯连日紧绷的心神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在送小池离开之前,他还有一桩心愿没有完成,因此赶了回来。
他还想绘一张美人图,挂在自己的收藏里,这才算得上圆满。
等这人走了之后,庄侯这边没有实质证据,到时候便可以全部推到时桓身上,自己摊不上多大关系。
虽然与儿子离了心,连兵权都分立而治,但只要找不到任何真正证据,这事就无法定论。假以时日,以庄衍的仁善的心性,庄侯还是有信心能与他修补关系的。
想到这里,庄侯摇头叹息。
庄衍还是太年轻,不够沉着冷静。关键处用人不明,本来铁板一块、连他老子都束手无策的局面,终于在他的钱权相诱下,被他豁出一个破局的口子来。
而这些事,他并不会对小池说。庄侯抬头看着眼前的美人,眼神中带着欣赏。
幼狼不会不被驯化,爪子藏得再好,都带着杀人的潜力。
他看着小池,就像看着一条藏着尾巴的狼。
驯服野性的兽,看着他们不断的在手心里挣扎,直到至死方休,这才是最有意思的。
他悠然提笔,在纸上草草勾勒几笔,可是才动了几笔,就倏然起身,全身警惕。
——那是一只沾血的长戟,从屋外破窗射入。
长戟上串着一个人,是庄侯近身护卫,他的尸体挂在窗外,脑袋整个被长戟穿透,窗内透出滴血的戟尖,死相可谓是惨不忍睹。这样的残杀手法,庄侯一时居然没敢认,这是属于谁的长戟。
小池猛地抬头,他心中砰砰跳,来的是谁!?
他认识使长戟的,只有一个人——庄衍。
小池无法确定来者身份,不确定这个人能否突破庄侯的精英护卫,也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可是事到如今,他愿意全力一赌。
就赌他是庄衍。
就赌他对自己的心,能超过他对生父的敬。
外面的厮杀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只是鲜血不断飞溅在窗上,这样无声的死亡,让这场杀戮显得愈发冷漠无情。
小池突然就拉开了腰封纽扣,那衣服与江北样式不同,腰封落下时,就露出了他的锁骨、肩背,而一条固定在身侧的长布被他干脆利落地撕去,露出纤长柔滑的腿。
他抬手便向上面掐去,羊脂白玉一样的皮肤上,顿时便出现了旖旎的红印,所在之处令人生出无限暧昧遐想,他咬破自己的唇犹觉不够,又一手抓乱自己的头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庄侯甚至来不及阻止,房门就已经被人一脚踹飞。
来人正是庄衍。
他穿着一身银甲,手中的长戟斜指地面,从上面留下一滴滴的鲜血,只是片刻间,就汇成一滩黏稠的血泊。
他一进来,便看到小池衣衫凌乱地倒在柔软的毛毯上,他看见这个曾经窝在自己怀里的乖巧少年,如今红得几乎妖冶的唇和眼,那种陌生到几近绽放的妩媚,这甚至让他迟了一瞬,才能相认。
小池看到自己时,并不是惊喜或者委屈,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出现,是真实存在的。
庄衍提着长戟走了过去,小池居然向后缩了一下,他神色在最初的呆滞后,去变成了让人望之痛心的惊惧。
庄衍顿住,在毛毯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才将他拉了起来,他身上着甲,没办法脱下衣服给他穿上,只得替他整好衣服。
可是这衣服不动还好,一动,便露出了更多艳红的痕迹。
小池想,他赌对了,真的是庄衍。
只是在看到他身体的这一瞬,庄衍的表情让他无端心生恐惧……或许准确来说,从他进入这个屋子的那一刻,这便是一个令他惧怕的庄衍。
眼前提着长戟,浑身鲜血宛若从地狱杀出来的人,不是他认识的庄少爷。
他不再笑了,眼睛里令人温暖安心的光消失了,那依靠过的温度也消散干净……即使是他看自己的时候,那眼中也有一种极为陌生的冰冷。
更令小池恐惧的是……他觉得这样陌生的庄衍,却似乎才刚刚见过。
庄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提着长戟指着庄侯,带着小池后退,从床上拉下被子,胡乱罩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一片静默中,庄侯终于开口了,他看着自己贴身近卫被庄衍尽屠,也没有神色大变,此时的他似乎只是有些不解的问:“我不明白,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
庄衍护着小池站在他的身后,他对上自己的父亲,神色让人几乎看不懂,“这十六天来,我不眠不休却便查无果后,就一直在等你的人出手,收买我特地留在渡口的那个将领。你动手后,我亲自跟踪他的行踪,找到了你埋于暗处的暗桩。”
“那个人,我用了许多年。”庄侯平静地打断道,“绝不可能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出卖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庄衍露出了步入房间的第一个笑,那几不可见的微笑只让人心生寒意,“他老来得子,这些年才得了两个儿子……我帮他绝后了,问他这个岁数,还能不能再生出来。若是生不出来,就告诉我你在哪里。”
这话里的意思,让人脊骨发寒。小池看着庄衍的脸,恍惚中却突然明白了,他在这样陌生的庄衍身上,他唯一找到的熟悉是什么。
那是庄侯的感觉。
他从来不觉得庄衍与庄侯这对父子相似,一个残忍暴虐,凝聚着世间一切的恶;而另一个却温和仁善,汇成这冷漠世间最后的暖。
而现在,小池才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做血脉传承的力量。
小池不知道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在庄衍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庄衍站在他身侧的咫尺之处,却仿佛变成了他身前的另一个人。
他身上的那些善和暖,已然被刮骨寒风结了冻,被他丢弃在小池找不回来的地方。
那是庄衍娘亲善娘子在世时,一直精心呵护守候的品德。
在被逼到极致时,他终于亲手砸碎了这些最珍贵的东西,以同样的恶,才能抗衡这极致的恶。
小池突然控制不住的发冷,他终于发现,即使是庄衍在看向自己时,眼里依然没有温度。
这一步,是庄侯逼他的,是小池逼他的,也是他自己逼自己的。
庄衍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而小池的路……却也远远还没走完。
他强行忍住对庄侯骨子里的惧怕,再次与魔鬼对视。
庄侯的目光从庄衍身上短暂的挪开,也看了一眼他。而那一刻,小池却突然有些出离平静了。
他便知道,怕也是没用的。他穷其一生,定会亲手杀了这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休,也要为故国和家族报仇。
而庄侯看着他的时候,小池也知道庄侯看懂了他的想法,庄侯并不着恼,甚至有些宽容的对他笑了一下。
屋外庄衍的心腹侍卫终于赶到了,庄衍冰冷的眼神终于看向了他,露出了一点极其珍贵的、转瞬即逝的温度,“你先离开,我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一下。”
庄衍从自己的脖子上扯断了一块玉,这块玉,他曾见庄衍佩戴过,却不想今日被他穿了线,挂在了脖子上。
他将玉塞到了小池的手里,“拿着它走,见它如见我,你先走,然后……等我回去。”
这对父子在他离开后究竟谈了什么,小池无从得知。他只知道,后来终其一生,庄衍再没叫过他一声“父亲”。
而那块交到了他手里的玉……
看着砂石关切的眼神,池罔终于沉思中摆脱,他低垂眉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都是过去之事了,只是今晚救出来的这些孩子,他去的那个没有窗的地方,多少还是唤醒了他在那十六天里暗无天日的经历。那曾是他心上的阴影,他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才终于使它慢慢消散。
只是还有一件事,池罔想不明白。
“若是想保护一个人,不应该在明面上把他点出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暴露在更大的危险之下。”
池罔皱眉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七百多年前,沐北熙既然想从庄府赎我出来,为什么要大张旗鼓的遣使渡江,与庄侯做交换,从而引起了他对我的注意?”
盘腿坐在雪地上的砂石目瞪口呆道:“谁?你说谁?你刚才说的名字是……沐北熙?”
“对,当然是他。”池罔点头肯定道,“还能是谁?当年天下两分,江北有庄氏,南岸的大诸侯只有一个北熙,和一些江边的小诸侯割地而据,结成联盟来对抗北熙,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实力?”
砂石的神色变得异常认真,“七百年前,分明是天下三分!江北庄侯父子,江南是北熙和——时桓!当时要赎你的人分明是时桓,你怎能把这个记错?”
作者有话要说:
池罔:当年我和庄衍,好的时候一起好,坏的时候一起怀,一直很相配。
第93章
池罔微微蹙起了眉, “时桓是谁?”
砂石不敢置信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之前几次我试图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时, 都会被自动消音!我的程序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阻止我说出这个名字,还是我到了你这里,脱离了这份辖制,才终于能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看着池罔漂亮却带着一点不解和探究的眉眼, 砂石第一次不觉得心醉神迷, 只觉得窒息。
“我早就知道这个名字有猫腻,但你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关于时桓倒是个什么东西的争论,被砂石和池罔从雪境领域带到了现实,并从昨晚一直延续到早上。
在吃早饭的时候,池罔拦住了送餐的店小二, “问你个问题。”
“您说。”
“在始皇帝沐北熙一统天下前, 当时有多少有名的诸侯,在南北与之抗衡?”
小二张嘴就来, “当年可是天下二分呀, 除了始皇帝, 就只有江北的大小庄侯, 没别人啦。小的平常闲暇时, 最喜欢听人说书, 我们这里说书先生讲的最好的书,就是始皇帝传记了,这段历史, 我可记得明白。”
“你可曾听过一位这个时期的诸侯, 名叫时桓?”
小二满脸狐疑, “那是谁?从来没听过。”
见昨夜救出来的孩子们已经有起床的,池罔又随手揪了几个人,开门见山问“时桓”是谁,果不其然得到的都是一脸懵。
池罔回了座位,与砂石交流,“你看,我是在七百年前生活过来的人,你说的这个‘时桓’我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你确定不是你弄错了?”
砂石当场自闭,蔫头耷脑地回去检查程序错误了。
热心的店小二不知道池罔在和砂石说话,见他沉默,还是没忍住苦心劝道:“贵客啊,您可千万别去信那些野史,这些年这些不负责任的艳情写手哟,真是不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