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罔:“……”
“什么始皇帝和尉迟国师相爱相杀,还有什么沐北熙和同族兄弟的背德之恋,都是假的,这个你说的‘时桓’,想必和‘沐砂’一样,都是什么不入流的写手随手瞎整杜撰出来的人物,可都当不得真啊!”
不入流的池罔默默吃瘪,“……你说的是。”
刚把自己关起来的砂石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自己受的委屈,居然也能轮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路人来为他出头,顿时诚心诚意的感恩起人间自有真情在,“啊哈哈哈哈嗝!”
得到赞同的小二,感觉自己充满了浩然正气,“要是想了解以前这些英雄豪杰的事迹啊,还是得看些正经的史书!”
曾因机缘巧合,对池罔“特殊爱好”知根知底的子安和尚,一声不出地在旁边听了好一会。此时他观察了一下池罔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池罔凉凉地瞟了他一眼,用完早饭后和门人余余交代几句,就启程赶往无正门总坛了。
总坛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房流等着老祖宗前去拯救,从余余带来的消息判断,他如今的处境确实已经很艰难了。
池罔每次出世都极为淡漠,与世上之人牵连因果甚少,但因为房流多少算是他的后代小辈,身为旧罗鄂后裔,流着他同族的血,所以他待房流向来与别人有一两分不同。
这一路快马加鞭赶去皇城附近的总坛,却也花费了十数天时间,临到总坛附近,池罔先找了个地方歇脚,收拾了这一身的风尘仆仆。
每到这个时候,池罔都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爽。
这和尚赖上他了,以没钱为由吃他的、睡他的,天天蹭他客房打地铺。然后仗着皮囊的优势,一身僧衣也能收拾得人模狗样,一转身就能装成得道高僧的模样出去唬人,池罔看在眼中,这幅无耻行径却无法揭发,简直气人。
尤其是在回到北边后,佛门弟子开始与子安频繁接触,这让池罔的不满到达了一个不想忍耐的程度。
秃驴的密集出现使池罔真实的产生了不适,他极其不悦的问:“你天天跟着我,就没别的正事去做吗?”
子安敛容回答:“跟紧了池施主,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池罔向来讨厌出家人,能容忍子安一个,多少也是看着他的皮相酷似故人的份上罢了。子安明白池罔已经很不高兴了,想了想补充道:“近日来池施主与门人频频通讯,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贫僧虽然不讨池施主喜欢,但关键时候,也是个帮手。”
听了这话,池罔还是决定再容忍他一下,就带着他去无正门总坛。
毕竟这秃驴的武功,连自己都摸不出深浅,全当给自己找了个不能杀生的打手好了。
“等池施主的事了了,我需要回一趟禅光寺。佛门弟子来报,掌门固虚法师体内余毒一直未尽,遍请群医无果,叫我回去查看……只是贫僧医术,与池施主无法相提并论,既然与池施主有这个缘分,不知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和尚看着池罔,那目光有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专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全心全意的注视,若是心思灵敏之人,定然能发现其中的波动。
只是池罔在他说话时,不喜欢看着子安。以前是因为他是出家人,现在是因为他这张脸池罔太熟悉了,不愿意看太久,是不想和故人产生混淆。
池罔可有可无道:“再说吧。”
去佛寺被一群秃驴环绕,想想就觉得可怕。他前两天还看到子安拿着剃刀,剃脑袋上那一茬新长出来的青渣,让它重新变得锃亮。他是在不敢想象全是和尚的佛寺里,自己会不会被晃得眼睛都瞎了。
把自己收拾齐整后,天上已经挂上了弯月,披着满身星辉,池罔便出发了。
无正门总坛的路他熟门熟路,小路密道如数家珍,他不惊动任何人的摸过去时,正好看到无正门召集众人,于广场上升起篝火,似乎是有事昭告的模样。
他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房流。两月不见,房流个子又拔高了一点,往人群里一站,跟一棵郁郁青葱的小树一样挺拔瞩目。
只是他身后只有寥寥几个人,更多的人,选择了站在他的对面。
即使是看着,也能感受到里面局势的紧迫。房流在轻声说了些什么,下面却响起一片“皇族走狗,门内叛徒”的叫骂声,听得池罔都替他觉得冤。
因为前几个月闯出的功绩,他冒着被瘟疫传染的风险被池罔召至江北,亲身参与了夜半窃药、围剿鞋教的行动,房流靠自己的拼搏,好不容易才终于在朝廷里第一次得到了承认,得了个挂着的官职作为赏赐,就这样实际好处没捞到几分,就还不知被他皇帝大姨怎么念叨呢。
而现在又因为他的皇储身份,在这里被无正门人群起而攻之。可自从房流接任来,两年里无正门发生种种向好的转变,此时却无人记得了。
或许不是不记得,只是房流为了尽快取信于池罔,大刀阔斧的几番变革,虽然无正门得到了好处,但他着实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这些人怕是早就恨不得将房流除之而后快了。
如今他们开始怀疑池罔的门主身份,房流也受到了波及,他独自支撑了一段时间,情况不断转坏,才会飞鸦传信,请求池罔相助。
于是池罔来了。在他看见无正门长老,超过半票支持出动刀阵剿杀房流时,终于现出了真身。
池罔轻飘飘的从无正门总坛的山壁上飞檐走壁而落,后面跟着他的打手。他们的出场,惊动了所有的人。
房流在看到池罔的一刻,疲惫的脸上先是一怔,瞬间变得极为欢喜,“小池哥哥……不,门主。”
带着下属,房流带头向池罔行礼,而广场上,却有许多不愿意动作的门人,带着怀疑的视线看向池罔。
一位无正门的长老走上前来,这位长老倒还算有些名望,多得门中人信服,因此在这次对房流的发难里,一直不曾表明立场态度,此时他出来,便是要池罔自证门主身份,倒也算是公道:“这位公子,不知当如何相称?我无正门门主,当以蝴蝶为证……”
池罔从药箱里掏出琉璃半蝶,长老举着火把走进,果真在符合一切门主信物特征。
半片蝶翼由琉璃制成瑰丽多彩,是件极难得的瑰宝,而它的价值,却远不止万金。
琉璃半蝶,是无正门门主的信物。从始皇帝沐北熙手中流传下来,持半蝶之人即为门主。掌门令多年不曾问世,如今重见天日,就连年迈持重的长老,也不免动容。
只有子安站在池罔身侧,看着琉璃半蝶在火光下映在地上那个“沐”字,神色微微冷淡,缄默不发一言。
长老正要说话,却在火光下被池罔的模样晃得一下忘了词,哑了一瞬,才继续道:“除此之外,奉第一任门主之灵。在门主令传承六百年后,需要一项额外的信物,还请公子自证。”
广场上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等待着池罔给出答案。而池罔只是挑眉道:“我倒从没听过他还有这种规矩,你们说这是他的意思,又如何自证?”
长老拿出了一份发黄的卷轴,将之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六百年后,凡持无正门门主令者,必须另外提交一样只有此人知晓的信物,此物若与阴阳盘内第一格锁着的绘卷相符,才可证实此人的门主身份。否则就地抓捕,严加审讯。”
池罔面上多了一点莫测的意味,“……居然真的是沐北熙的字。”
听到池罔的自语,子安立刻看了他一眼,他眼中有些一闪即逝的复杂情绪,最后却还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站到了他的身边。
长老听这话,虽觉奇怪,却怎么也不可能猜到真相,“这位公子,您需要出示这另一样信物——传令,请刀阵!”
房流看着池罔一派云淡风轻的稳重,却迟迟没有动作,脸上笑容不变,心下却突觉不妙,“小池哥哥?”
池罔在想,沐北熙这是想要什么?他这番安排,池罔竟然一直毫无所知。
而他说到的信物……
池罔第一次觉得这件事不是十拿九稳,沐北熙不留给他一点提示,却叫他出示一件只有他才知道的信物,那又会是什么?
房流似乎从这沉默里感觉到了什么,“信物贵重,门主事前不知,自然没有带在身上……”
长老不为所动,“刀阵,列阵!”
房流双剑出鞘,喝道:“门主在此,谁敢妄动?”
池罔终于举手,压着房流的手,将他的剑推回剑鞘里,在制止了房流的动作后,他抬头道:“你会怎么检查?”
长老道:“朱长老离世后,一位长老位空缺,如今剩下的四位长老。需要我们四人共同检验这第二件信物,并一同开启镶嵌在山体中七百年的阴阳盘,拿出绘卷比对真伪。若一切无误,自会向门主请罪。”
池罔无声的叹了口气,眼光却转向了身边的子安。
子安正在沉默的看着他,那模样像极了七百年前的那个人,让池罔感到沉稳、安心。
于是那一刻,他果断的做出了一个决定。
养驴千日,用驴一时。
就是他吧。
“我大概知道了,我可以出示第二件信物。”
池罔声音清朗的传遍广场上方,传入了所有门人的耳朵,“但你们无权查看……我只给这和尚看,只能他一个人看。”
作者有话要说:
子安:池施主,你要给我看什么?
作者埃佐:突如其来的幸福,已经在向你招手。
第94章
众人哗然。
长老们的反应尤其激烈:“不妥, 此举不合规矩!若不是信物来历见不得光, 凭什么不能再诸位长老的见证下,一同验看?”
池罔深知在如今混乱的局面里,自己必须取得主动权,而面前这些人的嘴脸, 每个人都为着自己的利益算计, 实在是让人心中生厌。
欲壑难填,七百年时光漫长,人心却没有丝毫改变。想到这里,池罔便有点疲倦,“规矩?无正门门规, 不得欺侮孩童, 不行奸淫之事。我在西边江岸刚刚端了一个庄子,私下里豢养美童幼女, 用以招待权贵之流, 我的人在里面的后续调查, 在客人名单里发现了一些眼熟的名字……在座的几位长老, 虽然第一次与你们在实际中见过面, 但多少我也不算陌生了。私行如此不端, 哪来的脸服众?”
池罔的切入点简单粗暴,以他到如今的地位,面对眼前的人, 并不需要太多虚与委蛇的徐徐渐进、缓缓而治。就算是大刀阔斧的变动, 只要有他在, 就能镇得住魑魅魍魉。
他转了个身,引着大家的视线,到面前这个明显不属于无正门人的和尚身上。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子安向他轻轻点了下头,而这种时候,他虽然不知道池罔的计算,却安然若素。不得不说,这一派高僧气度,在这个时候很是稳得住场子。
池罔心中愈发安定,“子安法师在佛门的地位不容小觑,佛门掌门固虚法师颇为器重于他,他更是在年初剿灭鞋教一事中立下大功,就连朝廷都有封赏,不过已被禅光寺推拒了。他是方外之人,自然恪守戒律,不造口业,所谓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以他的身份和立场,不需要为我说谎。”
那些被池罔拿住了小辫子的长老,不知道池罔掌握了多少信息,一时心虚没开口,只得被池罔掌握了节奏,“子安法师会将他所看到的,与在阴阳盘内第一格锁着的绘卷进行对比,绘卷由长老们亲手取出,在全场门人的监视下,共同完成这次比对。”
池罔说话的时候,子安的眼睛却只注视着他,但当池罔落在这个停顿时,他也知道自己该站出来表态了。
“缘起无自性,戒定慧才能消除烦恼。佛门六度,修行之人当持不妄语戒……”说到这里,子安抬眼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发现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有静静站在那里的池罔,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想,池施主总是在嘴上说讨厌和尚,可是他度过的佛经,领悟的禅义,怕是多年修行的僧人也不能相比的。
但他依然选择在红尘里独身行走,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坚持他走下来的。池施主并不脆弱,但子安看着他的时候,总会心生怜惜。
这便是他修行不精,即使是不妄语,也生了妄念。子安想,他应该放一放自己要做的事,暂回禅光寺寻一处禅房打坐参禅,平定池施主带来的影响,今早放下心中的杂念。
只是眼前的困局,已然牵扯上他,既然沾了因果,就该将它圆满。
他继续解释道:“……不妄语戒,即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说实话,无论这些话对自己带来的影响是利还是害,都不得故意欺骗、文过饰非,须得真实面对,方能从无明痛苦中解脱。”
子安是个年轻的和尚,但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场上的人都安静下来,自愿听他说话。他气度不疾不徐,在这样气焰嚣张的局面下,人们满腔的烦躁紧绷,都仿佛被一阵舒爽温和的清风拂过,心头变轻松安定下来。
他们想,虽然这外人是个和尚,模样看起来也年轻,却是个有修行的高僧,让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池罔不动声色道:“子安法师,这边请。”
房流回过神来,正要抢上前去为池罔带路,却发现池罔对无正门总坛的道路、机关极为熟悉,全然不像是第一次过来的人。
果然是门主,对无正门了如指掌。就连他刚才突然出现,走的都是无人知晓的通道,连一个人都没有惊动,这更让无正门人对池罔多了信心。
池罔进了一处隐秘的屋子,就要把房流撵出去,房流两月没见池罔,已是非常思念,可是当他见到这阴魂不散的和尚依然跟在池罔身边后,心中的喜悦之情便淡了。
那是一种遇到危险的直觉,他还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和尚渐生的敌意。
在广场上与门人对峙时,池罔便单单点了这个和尚,要与他一同验证第二件门主信物。虽说为了公正起见,把与他立场相同的房流排除在外情有可原,但房流依然满心不舒服,此时见他要和这和尚,更是愕然,“小池哥哥,连我都不能待在这里吗?”
池罔语气不重,却传递出一种坚决的严厉,“出去。”
房流不敢忤逆,只得瞪了和尚一眼,走出密间时带上了门,亲自守在了门的另一边。
狭小的密间里烛火通明,而里面的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和尚至今也不知道池罔在打什么算盘,但是既然已身入局中,顺其应变便是。
池罔却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决定迈出这一步。他看着子安的双眼,认真道:“空色皆寂灭,‘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你可是想超出三界、脱出生死轮回的出家人,你眼前看到的都是假的,这个可是要时时……记在心里的。”
子安沉稳的眼神看着他,虽有不解,却没有发问,只是平静的等待池罔接下来要和他交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