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盛夏的宫宴, 虽规格未变,却也冷清许多——谁叫遣散三宫六院后,便只剩一名主子了。
霁摘星提前去歇息,夏宴便先散了场。
虽是苦夏, 却也不算太难熬。殿中四处都堆着凿出来的大块冰块, 将炎炎夏日抵御在外,皇宫中的建筑又颇为特殊, 宫侍们将垂帘换成轻纱, 风吹拂而来便穿堂而过, 带着些微凉意, 清爽湿润。
尤其霁摘星运转内力, 诵背内功心法时, 便将热意又隔出去一层。他天性体寒,便是在这个时节练完剑, 也少有出汗。反而皮肤温凉, 盛重灵摸了几次都皱眉, 悄悄让宫侍在霁摘星就寝时, 将那些冰块带出去一些, 换做内侍来给他打扇, 以免着了凉。
霁摘星还是不习惯睡时,有人在身旁伺候,让人下去了几次。
于是到最后, 便是溟灵的君王守在霁摘星身旁,轻轻给他摇扇了。
霁摘星:“……”
更睡不着。
他无奈地移开一点位置, 含糊地道:“陛下,和臣一并歇息吧。”
那盏鲛油灯的光芒明灭不定,风一吹便熄灭。黑暗当中, 盛重灵的声音有些许喑哑。
“好。”
他道。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霁摘星又搬回了栖星殿中。
——绝不是盛重灵忽然间叫那些老古板们教导开了窍,意识到一个男妃住在帝王居所中于礼不合,而有所收敛。
或许说盛重灵也总算守了一次礼,只是不是那些礼部大臣们战战兢兢上的折子上的礼,而是古礼。册立君后前,帝君与君后需半月不得见面,只在册立前夕,需合饮一杯合卺酒。
虽溟灵之中无人能对帝君置咄,但这到底代表一种美好意向,据传这般才能恩爱携手到老。盛重灵不信鬼神,偏轮到这种事上,却又紧张起来,期望尽善尽美。
盛重灵又对自己的自制力极有自知之明,与霁摘星相商过后,少年便又搬回了栖星宫,定好这半月之中,两人不会见面。
栖星宫中的宫侍已彻底换过一遍了。
以往跟着服侍那些娘娘妃嫔的宫女内侍皆成了闲人,挑了些顶尖听话的,调来栖星宫伺候这唯一的主子。
只霁摘星以往用惯的身边人,却是没怎么变的,尤其是霁摘星从“母国”带来的几名宫侍,总归地位不同。
那几名小太监做了总管,而唯一的婢女结彩,也已长成娇俏的少女,地位水涨船高,成了最年轻的掌事女官。
谁都知晓,她曾贴身服侍过星君,是星君自大梁带来的婢女,不知惹来多少艳羡。
结彩也曾因此骄傲过,相比以往的战战兢兢,对女官的惧怕怯怯,她如今应当十分满足才是。
只是随时间益久,少女怀情,她见着铜镜里愈见姣美的面庞,想到那些貌美的妃嫔们,都已经被逐出宫了。心中原本已经按捺下去的大胆念头,又重新萌生出来。
星君哪怕备受宠爱,可是他在这宫殿当中……却是没有过女人的。
也没有机会。
结彩好似生来便野心勃勃,有不同于旁人的胆量。何况这一次的野心当中,又还掺杂着她的真情实意。
星君的衣食住行,结彩当然沾不了手。但身为掌事女官,原还是星君身旁伺候的宫女,要安排自己偶尔去添茶点香,也并非难事。
·
霁摘星在栖星宫歇了几日。
他原本不怕热,更不贪凉,但或是膳房的补汤送得太勤,近日霁摘星总有些燥热,夜间歇下后尤甚。
最后只好让冰房又多凿了些冰摆上——以免帝君大半夜要跑来给他摇扇。
怕霁摘星待在宫中无趣,盛重灵寻了不少武功秘籍送到他案前,其中又以剑招秘籍居多。繁多数目与精妙程度成正比,一度让霁摘星怀疑盛重灵是去打劫了许多个江湖门派的藏书阁才能得来这样多的秘籍。
他翻看了几天,将秘籍都囫囵吞枣般地看过一遍,倒是一式也没开始细学,全权做“科普读物”看。
结彩将冰镇过的瓜果端上来,盘沿的碎冰散发着寒气,飘起轻烟来。见星君垂首,似在看书,她小心翼翼放下果盘,未曾打扰,只轻手轻脚地将香炉中的灰烬扫出来,又添上一支新香。
“不必点了,”霁摘星忽然道,“近来热得慌。结彩,你去将门窗推开,透点风进来。”
结彩点香的手微微一紧,那火灼在细腻的肤上。她抬头望去,星君的确是背对着她的,也不知如何听到的声响,只低声答:“是。”
这些天来她循着灵台殿那边姑姑的吩咐,加上心中气虚,一直没敢去看星君的眼睛。
平日也少有接触,偶尔才轮到她伺候。
这时结彩轻身去将门窗打开,夏日暑日的风被四处堆着的冰块消融不少,并不难捱,果真比先前凉爽一些。
临走前,结彩又将那支香给小心收拾,带走了。
果盘中的碎冰都已经融了大半,霁摘星合起书,走出书房之时,又多看了一眼香炉。
虽被小心清理过,里面却还残存了些香灰。
霁摘星沾了一些看过,确认没毒,也没什么令人成瘾的药物后,略有不解地皱了皱眉。
被养在青山派的小公子也没什么江湖经验,自然不知晓这世上除了害人的毒药外,还有些药物的效用,是不好言说的。
确认过没危险后,霁摘星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十五日一晃便过,有人心急如焚。
只明日便是册封君后的良辰,虽然盛重灵下诏下得令人猝不及防。但不碍礼部与钦天司将人力物力都运转起来,整日闲得无事可为的溟灵皇城也将盛事准备妥当。
而结彩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偏偏就挑定了在今夜行事。
“星君近来燥热得厉害,让奴送一些冰渍的青梅来。”遇见同为掌事的女官,结彩极平淡地说道。微微行礼后擦身走过,又听身旁人唤住她。
结彩微抿了抿唇。
“倒不要让星君殿下吃太多,以免伤了胃。”
“奴记住了。”
等进入殿寝当中,结彩又让扫洒宫人们退下——这借口倒是现成,霁摘星本也不习惯太多人伺候。
结彩将那盘冰渍的青梅放在桌面,取了一颗含在嘴中,向西厢那处的浴池中走去。
星君每每到这个点,是要沐浴的。
结彩见到那冒着热气烟雾的汤池,被热气一冲面,心中有些冷静下来,但她已经这般大胆,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脱下外衫,只留一件轻薄里衣。结彩将黑发散开,带着水汽贴在背上。足踝伸进了浴池当中,嬉弄着水花。
她的半身也被水打湿了,微微贴合着,勾勒出少女的身形曲线来。
结彩相信,自己这般,当是极其惑人的。
她并没有等多久,便等来了星君殿下。
霁摘星倒是察觉到里面有人了,以为是洒扫的内侍。等拨开垂帘,见到眼前一幕时,微微错愕。
他很快缓过神来,皱着眉转过身道:“你……”
结彩是背对着霁摘星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她相信刚才星君进来,一定也看见了自己弱柳扶风的身姿,此时微微垂眼,声音微弱地道:“星君殿下,奴鬼迷心窍,只希望您垂怜……”
“我如何垂怜?”霁摘星鲜少有这样打断人的时候,他面色稍冷,“你如今并非身无可依,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霁摘星还是被剧情影响了。
原本的剧情中,结彩与清嫔勾结一处,除掉了原本的主子,得了清嫔赏识,成了清嫔身边的一等大宫女。
只是她后面又想要引诱帝王,结果被溟灵陛下拉下去用了刑,一命呜呼,不得善终。
今日又正好是盛重灵来与他相见的时候,霁摘星便下意识地以为,结彩的目标是盛重灵。
这倒是冤枉结彩了,她是大梁人,并不清楚溟灵的规矩,只知道君后册封前不得和帝君相见。此时结彩尴尬又难过,微咬唇道:“结彩并非贪慕权力位分,也不需名分,只求这一次……”她的话,却是忽然凝滞住了。
因为她察觉到刺骨的杀意,从骨缝间渗进来,一下子让她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一道玄色衣袍,出现在垂帘旁。
只探看到那一截衣料上绣着的九爪金龙,结彩便疯狂地惊惧起来,如同被扼住心脏,唇部发白。她一下从浴池中收回了脚,跪在地上,淅淅沥沥的池水、或是汗水,从额间衣摆处渗出来,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盛重灵要气得发疯。
他早便知霁摘星会引人觊觎,今日之事在所难免,可却依旧恼怒不堪,理智全无——
霁摘星倒是背对着那个女人,皱眉看向他,面色微有些发白,看上去不甚愉悦。
“陛下魅力脱俗,遣散后宫也挡不住桃花。”
虽然并不能怪盛重灵,霁摘星微垂下眼,依旧平静地嘲讽道。
溟灵帝君一顿。
霁摘星:“?”
盛重灵:“…………”
为了不叫霁摘星发觉,那宫女是对他心怀情愫,从而生出什么特别的心情或怜惜来……
盛重灵咬牙,像是十分恼怒,一字一顿地道:“是孤的错。”
第162章 暴君今日仍未废后(三十六)
谄媚圣上罪名可大可小, 而盛重灵大致是要狠心抓个典型,态度极为冷硬恶劣。
结彩被带下去时,面色苍白如纸,不知是汗还是水汽汇成的水滴, 凝在她的眉心额间, 缓缓地淌下来。
霁摘星没有再看她,只小声对身旁的内侍说了句什么, 内侍便十分恭敬地欠了欠身。
那个因媚上而僭越的宫女被拖下去时, 有些狼狈。因为衣料轻薄, 被打湿之后, 更迎来了旁人鄙夷的目光。只是不过片刻, 一个内侍走来, 给她披上了一件深灰色外衫。
结彩扯住外衫的边缘,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像汲取最后一点温暖般, 啜泣出声。
令人不甚愉悦的插曲过后, 忍辱负重又满心恼怒的溟灵陛下终于想起了他此行的正事了。
主寝殿中已经被宫侍布置妥当, 那壶合卺酒也好好地待在它应有的位置上, 散发着精心酿造许久后被细致取出的淳涩香气。
这和正式成婚那一日喝的合卺酒, 当然也是不同的。更不易醉人,也没有助兴的功效,只是普通美酒, 象征意味更重。
溟灵的帝君微微仰头,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盯着灯烛之下的白玉酒壶和两只青瓷酒杯。他见到少年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壶柄, 手腕微微一抬,清透的酒液便落进杯中,约有八分满的时候停了下来, 然后将第一杯递给了他。
霁摘星的指尖似乎有些发烫。
盛重灵有些怔怔地接住,又开始怀疑那只是自己因为过度紧张导致的错觉。
霁摘星已经满上了第二杯酒,他微微凑过来,手便要环上盛重灵的手臂。衣料摩擦间,少年身上极淡的那股香气也撞了过来,萦绕在鼻尖上。
他们似乎捱得太近,连盛重灵都察觉的到他身上的可怕热度,并且能清晰看见霁摘星微颤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