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鬼魅一般的人影飘进小院,修长的影子出现在视线可及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它房前屋后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陈生的身影。最后,它的目光来到还未检查的房屋,停在门前不动了。
此刻气氛有些怪异。
纸灯在檐下晃动,可神海内没有风……
一种古怪的感觉袭上心头,一旁竹叶摇摆的影子像是有人在推动。
人影看到这里顿了顿,转而看向对面那扇点着灯却没有人影出现的窗。
它迟疑了一下,接着弯下腰向前飘去,等来到门前,它没有直接推门进入,而是警惕地靠在门上,静静听着屋内的动静。
它十分谨慎,却是很正确的行为。
在个人的神海中,闯入者是被主人压制的弱势存在。毕竟神海是一个人的大脑思维,在这里,不管你在外有多强大,你都只能是一位被动的客人。闯入别人脑内的你注定无法战胜一个人的大脑,无法决定对方脑内会有的、那些对你的控制。
而陈生不像天龙,他的身上没有天龙那些被初代定下的枷锁,是以陈生的地位并不低于它,它自然要小心一些。
小心翼翼的它将耳朵贴上去,却闻房内有人在小声交谈。
而房内隔音较好,声音在屋内响起,在外根本听不清,它只能模糊地感受到说话的人不是陈生。
如果屋内说话的人不是陈生,他又会是谁?
谁在陈生的神海里?
实在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它稍作思考,悄悄地把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隙看向屋内的情况。
简朴的房屋中,正对着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一旁有两把椅子。
视线移动,淡青色的衣摆出现在眼前,宛如披着阳光的荷叶。绿意冲散了此刻单调的暗色,把一份泰然的舒适传送过来。
头上戴着一根白玉簪,末夭坐在桌子左侧,皱起眉,一脸凝重。
没想到会在陈生的神海里瞧见末夭,门外的它愣了一下,先是想末夭为何在陈生的神海,随后又想到陈生偷取天龙的身体,此刻正在融合,想来是肉身与龙身交融,神识混乱,因此引出了自己脑内关于过去的记忆。
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它稳了稳神,因为这个消息开始高兴起来。它深知当一个人的神海开始错乱,那这个人状况肯定不会好,因此认定眼下的情况对它有利。
突然吃了一颗定心丸。它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右侧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陈生。
陈生此刻还是日桥,他与末夭一样,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房内两人似乎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窗外竹叶晃动,衬得屋内情势越发紧张严肃。
“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片刻后,坐在房中的陈生推开了手旁的茶碗。
它听到这里,知道所看的这一幕是日桥的过去,为此有些上心。
末夭道:“你说。”
陈生说:“自从苏河死后,我一直都在想镜像世界里的天道是什么,规则又算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忽然觉得……”
末夭见他停顿,不由追问:“什么?”
陈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高深莫测,他语速不变,可眼中却翻起让人害怕的海浪。
翻涌的浪花似乎有意卷走双目可见的一切事物,他说:“我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末夭不解。
陈生先是轻叹一声,然后看向对面,神色平静到诡异:“初代留下的规则可能是活的。”
“吱嘎”一声响起。
坐在一侧的末夭猛地站起,过大的动作使得身下的椅子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声音。
躲在门后的它则是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也被这个说法惊到了。
知道自己这句话代表的意思,陈生并未因为末夭受到惊吓而开始忧心。
令人不安的沉默蔓延开来,小小的房间内流动着难以言说的阴冷之感,夜幕下的小院到处都是灯火不及的黑暗角落。此刻无风竹叶晃动,点缀着寂静到让人心跳加速的阴森院落,卷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恐怖与寒气。
“你在胡说什么!”
片刻后,末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压下被这句话激起的慌乱与恐惧。
陈生不给末夭缓和的时间,仍在说:“我一直在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而我记得你曾说过,一旦开战,我们就只剩下两种结局,一是被镜像世界所谓的天道,实际是初代留下来的规则操控,由虚泽引我们交战;二是我们拒绝交战,由规则操控虚泽,杀了其他人只留六个人守柱。”
末夭答得很快,“没错。”
陈生斜着眼睛问他:“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有其他的问题。”
“什么?”
陈生说:“目前我们已知的信息是规则没有办法直接干涉我们的行为,更加没有办法干涉天龙以外的人,所以初代留下来的规则并不是没有漏洞,只是天龙的强大足以堵上这些漏洞。而被操控的虚泽没有自我,那他的自我呢?如果虚泽的自我真的被压制了,他之后的行为到底算是他的做的,还是规则?”
末夭想了想,说“也许没你想的那般复杂,也许虚泽的行为只是受规则影响,本身并无深意。你只依靠这点来说规则是活的,似乎站不住脚?”
陈生点了点头,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在人间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叫做谢归的皇族?当时的我意外与这个皇族撞到一起,身上的法力瞬间被封,只能成为一个行动不便的凡人。”
“事后我问了你们每一个人,你们都说海洲的人叮嘱过你们,不能与人间皇族接触,那时我就在想,为何不让我们与人皇接触,为何我们的力量一碰到人间皇室便自动作废?之后我把这件事情说给了金羽听,金羽却告诉我不能提。那时的我不懂为何不能提,事后我琢磨了一下,突然觉得上三界的存在不一定是要与凡尘拉开距离,而是要保护我们这群住在上三界的穿越者。”
“金羽怕是察觉到了这点,所以当时还受先主压制的金羽才与我说不能提。”陈生提到这里眼神变得迷离,“他说的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
末夭十分不解:“保护?从何谈起?”
陈生说:“你想,初代喜爱这个自己打造的世界,所以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宛如他的孩子。
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是以,初代想要牺牲我们这些同乡人,以此保护他打造的世间。而从这点来看,我们与镜像世界的凡人并无不同,都是受初代掌控。
来到这里,我们保护世人,世人则是初代的作品,若是要说,我们与凡人都是来自是初代这方,本应站在同一阵线,可如今的情况却是人族皇室可以压制我们,我们对上皇族只会神力被封沦为凡人,毫无优势。
如此一来,我们与人的关系更像是互相压制的对立面。可初代既然要我们守护这世间,就不可能留下一个可以伤害到尊上的皇室。毕竟朝代更迭,帝皇是好是坏不好定论,只要历史的长河里出现一个贪慕永生的皇帝,他就可以凭借着无效尊上力量这点压制尊上,到时候我们这些外来人是胜是败真的不好说。这与初代的想法背道而驰。
所以我想,我们与皇室之间的问题,绝不是初代留下的,皇室可以无效我们能力的事初代并不知情。而这也就是说,皇室可以压制尊上的这件事,绝对是发生在初代死后。
如果当年初代知道这件事,天下不会是如今的样子。毕竟舍小保大一直都是初代的意思,而与可以保住世人的尊上一比,皇室不算什么,两方孰轻孰重初代分得清。是以初代要是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像架空尊上一样架空皇室。”
“而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人间到处都是有关我们的虚假故事。那些故事抬高了我们这群穿越者的地位。我问你,起初听到那些故事你是什么怎么想的?”
末夭沉吟片刻:“我觉得是海洲想要夸大我们的存在,以此建立镜像世界的人对我们这群穿越者的畏惧与敬重。”
“没错,”陈生道:“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世人无脑的崇拜我们,要世人知道我们与世人的差距,从而心生畏惧,从而不敢反抗。就像是历代皇室都认定自己为皇是尊上的意思,出于这点去想,谁敢生出冒犯的心思?而你扪心自问,威后他们像是会插手人间事的人吗?”
末夭目光沉沉,给出肯定的答案:“不是。”
“不止不是。”陈生说:“回顾整个事件,那些到处传扬的故事,不过是让皇室不与尊上争执的手段。而这点恰恰说明——规则是活的。它在根据人间的情况作出修改,而且规则拿人皇没有办法。”
末夭听到这里,按在扶手上的手开始用力,“你说的在理,可你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不是规则的干预,而是天龙自己作出的应对?”
“不可能。”陈生慢条斯理地说:“你忘了,初代留下来的规矩是不许我们插手人间的事,因此天龙没有办法越过规则管辖人间。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唯一能越过初代留下来的力量,做出改变的只有可能是规则本身。”
“这点则正好说明了规则有自己的意识。如果它只是死规矩,那它是无法根据世间不同的情况,做出初代并没给出的安排。”为此陈生笃定地说:“如今规则所做出的应对,已经超过了初代给它定下的范围,因此我认定,它是有自己的判断。它不止是活的,甚至可以说,重檐不能算作重檐的时候,出现在重檐身体里的就是它。”
“它对天龙的掌控不是控制大脑,很有可能是压制神识夺走身体,因此历代天龙都会存在越来越像的行为。只不过它的活法更像是某种不好说的存在。它不是人,与人的思维不同,它就像是被动的,只要情况并未脱离初代留下来的条条框框,它就不会妄动。以至于可以说……只要不到尊上战的时间,它就不会主动关注我们。”
这点不太确定,所以陈生有些迟疑。
末夭听到这里咽了一口口水,“如果它是活着的,我们岂不是更加为难了。”
“你说错了。”陈生摇了摇头,“它活着才是我们的上上签。如果它是死规矩,只懂得遵循初代留下来的命令,那我们肯定会输。
毕竟死物不懂变通,不管我们做出什么应对,只要超出它理解的范围,它都不会给出反应。这样的后果就是即便我们斗败了虚泽,我们也碰触不到它,只能看着它飘在空中,目送这个世界一点点的消失。”
末夭闻言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有想法了?”
“有。”陈生点了点头,“我想去做些类似皇室存在般的威胁举动,想看看它会怎么应对。我想,只要我做的事情让它觉得危险,它就不会放任不管。”
“说来听听。”
“你知道我的能力吗?”陈生把自己的情况说清,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想要赌一把。”
“怎么赌?”
陈生说:“我会去死,只要我死了,我就可以动用我的力量。而在死前,我会留下部分魂魄留给你,到时候你去找日婼。日婼与我血统相同,你可以预见,我的灵魂可以来往我所有的转世,我们加在一起,可以知道未来的大部分情况,在根据这些情况选出一条最有可能成功的路。
届时你在这边,把日婼当做联系我的媒介,借由我的魂魄,看向我所有的来世,要发现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传递给我,以此在这边提前布置。”
“这是?”
“一场窥探未来的豪赌,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如果我失败了……”陈生没有往下说,只是闭上了嘴巴,紧抿着唇。
而他的眉头从他说话开始一直都没有松开,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末夭自是知道这场豪赌的意义,为此沉默许久,最后才问:“说说你的赌局,你打算怎么算计它?”
陈生说:“首先是要骗它。不过骗它前我们还需要去做另一件事。”
末夭问他要做什么。
“虚泽能窥心,要是有一日规则进入了虚泽的身体,它就会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为此我们需要学会欺骗自己,让它即便窥心,也无法发现我们的秘密。”
这句话说完,屋内的陈生站起来,叫了末夭一声:“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肯定可以制住虚泽的窥心,避免我们的计划暴露。”
不知道陈生得到了什么东西,末夭茫然的站起来,默默跟着他去了内室。
门外的人影看到这里,忽然有些着急。出于想要知道陈生到底给了末夭什么的心理,它站了起来,忍不住迈步进入房中。
随着它越过门槛的动作,院中的翠竹忽然停止摇摆,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没有发现这点的它进入内室,它撩开竹帘,正想窥探竹帘后的秘密,却见竹帘之后是无数连在一起的宅院。
此处的风景由多个府苑拼接组成。里面有陈家、宁州、海洲、沈府,许多日桥去过的地方。
它仰起头,没有在这里看到陈生和末夭,正在想这是什么情况,又闻后方晃动的竹帘忽地传来“啪嗒”一声。再回首时,身后已被锁死,再无退路。
上一秒不好一词刚挤入脑海,下一秒它便感受到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方伸过来,直接掐住了它的脖子。
紧接着咔咔咔的声响传出,它被迫与身后的人锁在一起。无数的红色符咒贴在他们的身上,迅速往外冲去,果断的锁住了外边天龙的身体。
白色的巨龙还潜伏在骸骨中,尚未腾空又被红色的封条扣住。
而对方封锁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已经模拟过无数次,早已做好了准备。方才的一切,怕是引它入内的一种手段。
说实在的,它没想到陈生会有这一手。如今看看自己的处境,再想想陈生方才的举动,它放弃了死命挣扎的想法,用尽全力只为从陈生的手中离去,与他面对面的交流。
而正如它所想的一般,它在陈生的神海中处境过于被动,被陈生压制的很惨。
陈生眼看着它从他手中滑走,变成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心中算计着如此能够消耗对方多少力气。
面前这人与虚泽一样,都有巨大的龙角,头上都带着红线与金铃铛。只不过比起虚泽,它的身上更加缺少身为人的烟火味。它站在陈生的面前,就像雪山上的冷冽的寒风,也像是不染凡尘的雪松,清冷到让人觉得它早已无欲无求,只剩下一具没有感情与暖意的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
见陈生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它用与虚泽相同的声音问道。
凝视着这个将他们逼到绝境的存在,陈生既不想回答,也不想移开眼睛。他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想着,原来这就是一直压在他们头顶的东西。它并非像末夭想象的面目狰狞,却要比陈生以往看到过的妖魔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