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肃脸携报告应招入堂的时候,洪武帝父子的表情都不太好。
“出了什么事?”朱元璋将酒盏推开,灌下了一杯热茶,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朱标帮他将空茶杯接过来续上,父子俩都是刚从酒桌下来,头脑都有些发昏。
见状,毛骧稍稍迟疑了下,还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呈上:“陛下,参考学子有不满皇陵修建,议论纷纷,且……且传闻为云南学子木白带头。”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听到前半句只是微微皱眉的洪武帝顿时脸色一变,都等不及内侍帮忙转送奏书,直接伸手就抢了过来。翻过来看了几页后,洪武帝的表情变得奇怪,满脸都写着【就这?】。
他还以为大孙子说了什么呢,这不说得挺好的吗?特合他心意。洪武帝美滋滋地将薄薄一张纸递给了儿子,表情别提有多骄傲了。
等朱标一脸紧张的接过纸张后,他才反应过来:“你刚说啥?谁反对咱修皇陵?”
再傻也能从皇帝的这个反应里明白他对这考生是个什么态度了,毛骧心念电转间做了一个可能改变他一辈子轨迹的决定。
他双手抱拳,禀道:“数日前,云南考生木白与其幼弟在拜谒文宣王庙时曾讨论过庙宇大小的问题,有心之人将这段言论被陛下所建皇陵联系了起来。”
“有心”二字,便是他对这次事件的定性了。
毛骧本不该如此,他是皇帝手中的刀,一把刀是不需要有思想的,只要没有思想,他就不会有偏向,挥舞起来才能够让皇帝觉得顺手。
但这次,不知是因为那对兄弟相互扶持的样子打动了他,还是那木小郎的年纪让他生出些许怜悯,毛骧在开口时使用了话术。
不过两个字,却已经是他全部的善意了。
而洪武帝即便是在酒酣耳热之际也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丝细微变化,他挑了挑眉,眸光落在低垂着脸一派恭敬的锦衣卫指挥使身上,锋锐的目光看得毛骧背后冒出了一层密密地白毛汗。
若放到平时,洪武帝一定会开口敲打。
正如毛骧对自己的定位一般,洪武帝的确不需要手中的刀有思想。
他希望自己获得的每份信息都是客观的,所以他要求这个情报部门是独立的,相关人员也是没有牵挂的,并且不允许他们私下有来往,以杜绝营私结党的可能。
一旦出现这种苗头,洪武帝是必然要用雷霆手段的,一个不好,毛骧就得摘了帽子去边境重新打拼。
不过,这次嘛……
洪武帝暗戳戳地在心里夸了一句:这毛骧还挺有眼光的,知道朕的孙子是无辜的。
咳咳,没办法,人的本质就是双标嘛。
帝王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开始和儿子讨论起了这次事件该如何处置。
其实,事情本质很简单,甚至有些粗陋。
就是一群学生在拜谒孔庙时候说的话被人有意利用了,并且在民间煽动起来。
恰巧今年洪武帝在修建皇陵,虽然洪武帝并没有发民役,而是采用匠籍义务劳动以及兵士护送驮运的方法,但多少也对民众生活产生了影响。
这点原本微不足道的负面情绪经过有意的引导之后便成了燎原大火,民间甚至有了将他的坟冢和秦汉时候的帝王陵牵连在一起的说法,并且表示做人贤德的话就不需要搞大墓葬,弄大墓葬的就是不贤德的人。
老百姓的因果定性,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搞得洪武帝有些哭笑不得。
坦白说,他的墓就规划和占地来说,远远比不上秦汉时期的王陵规模。
秦汉时期讲究事死如事生,死后的规模一应参照生前,但自汉中期起便渐有薄葬之风。
加之宋代皇陵在金元入侵时全数遭挖掘,里面的珍奇异宝均被充为军费不说,王陵本身亦是被犁为废墟,后来更是已经成了农田。还是洪武帝登基后令人加以修葺,并且禁人樵采,如今方才有了几分王陵气象。
有前车之鉴如此,朱元璋是真的没有打算搞厚葬这一套。
应天府人口稠密,要在这儿圈地盘挖皇陵,远不如在地广人稀的西安方便。而且在他的计划中,是打算把子孙后代的墓穴跟自己搁到一起的。
如果算上这点,那更谈不上规模庞大了。
一国之主的墓葬和都城一样,都是一国的象征,一家之主的墓穴都要后世代代修葺,更何况一国之主。
要说起来,就连他选择建陵的钟山本身还是东吴孙权的定陵处呢。一来,为了节省人力物力,二来,他对这位东吴好汉心有敬重,他都不介意同孙权做邻居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觉得自己的墓葬有什么奢靡可言。
但他不可能向民众去解释这些,但不解释,这种民间的声音也的确挺恶心人的。
加上洪武帝对外的口号一直是自己是农民的孩子,体恤平民,现在有心人声称他建墓穴奢靡,长此以往,十分败坏他的形象。
如果洪武帝知道后世有个词语叫“道德绑架”,一定会和发明这个词的人握握手,他现在这种窝火感就和每个被“道德绑架”的现代人一模一样。
幕后之人的用心极其险恶。
话是他刚表示欣赏的考生说的,传是百姓传的,事情是皇家做的,一系列事件中,无论他想找谁出气都和对方没关系。
而且最有可能遭殃的就是木白,毕竟话是他说的,尽管他当时说的是秦皇陵,但是借古讽今可是文人的老把戏了。
但凡洪武帝不讲理一些,或者是办事的官员手稍微紧一下,一个“非议皇室”的大不敬罪名肯定是逃不掉的。
哪怕洪武帝不计较,此前对这小孩的好感也会因此变成恶感,到时候就算木白性命无忧,仕途也没什么前路了。
好一出算计。
……这作风他爷爷的太熟悉了,不用猜他都知道是谁的手笔,肯定又是那群晃笔头的家伙。
不得不说,这次这些人是真的戳到了洪武帝的肺管子,一想到如果自己没有把宋濂流放过去,老宋头没有遇到他大孙子并且将消息传回来,他可能就会因为这些家伙的算计而把他费尽千辛万苦(木白:其实也没有)从云南来到他面前的孙子赶走,洪武帝就觉得胸腔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
“看来他们是真的很讨厌那考生了。”太子也想到了这些,不过比起不停在运气的洪武帝,太子的心情就要和缓多了,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父亲,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了真相,到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真相?什么真相?
不知道内情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立刻开始快速运转大脑进行信息搜索和各种推测。
他只知道洪武帝父子对这云南考生颇为关注,但他的确不知这对大明最尊贵的父子为何会关注那毛头小子,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因缘?
虽然脑中思绪乱转,但毛骧的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洪武帝是马上皇帝,他身上的杀气之锋锐让同样上过战场的毛骧都感觉毛骨悚然。
而当杀气几乎凝为实质,毛骧都要以为对方就要颁布命令让他动手的皇帝,却因为太子一句话平和了气息。
暴风雨居然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太子受宠果真不假!
毛骧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实际上,让洪武帝心情转好的,不是太子的话,而是那话语中让他生出的联想。
……如果让那些江东臣子知道,他们一直针对,并且和他们频繁过招且次次都占了上风的云南·无牵无挂无势力·除了年少聪明点没什么本事·考生白,其实是大明的皇长孙,名正言顺的皇位第二继承人,这些老家伙会是什么表情呢?
哎哟!一想到这点,洪武帝忽然就不想挥动手里的渴血大刀了。
让他们再多蹦跶一会吧,起码得蹦跶到他孙子身份揭晓的那一刻。
话说他得想想,到时候在哪一刻哪个姿势揭晓孙子的身份比较好呢?是会试揭榜时?还是殿试面圣时?
其实,朱元璋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就有些坐不住了,尤其在太子传回消息说大孙子除了黑了点外一切都好,小孙子也能跑会跳乖得不得了时。
他原本每天都和皇后盼着长子快些把家里的小崽子一起带回家,没想到朱标是一个人回来的。
当时,儿子用「孙子一直在备考,孩子都那么努力了,不让他试试也太可惜了」的理由说服了他。于是,洪武帝只能和皇后换上寻常衣裳,远远看几眼家里的孩子,确定两个孩子一切都好,顺便悄悄塞点钱,让孩子别饿着累着。
在将几捆通宝塞进箱子之前,只是想给个压岁钱的洪武帝夫妇是真的没想到孙子会用那些钱做出这些事来的。
只能说,真不愧是他的孙子!
一想到这些,朱元璋面上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惬意中带着暗爽、暗爽中带着神秘的笑容,看得周边侍奉的宦官感觉有些毛毛的。
“传旨下去……”洪武帝借着酒劲一挥手,“天底下的帝王没有不修自己的坟冢的,朕也不例外。原本我修个自己的身后之地就只是咱自己的事,但是民间却有些声音在叽叽歪歪,既如此朕便顺应一下民心,大家都一起薄葬得了。”
“自朕开始,我朱家子孙凡修陵者,王陵岁役不得过两万,侯不可过五千,伯不过一千,依次降等,修陵支出耗费不可越国库年收一成,超出部分全走私库。”
洪武帝哼笑一声:“朕的皇陵如此,民间自然也得遵循着规矩来,现在已经修了的坟便也罢了,以后再盖的墓都得从简,这事让礼部也给定个规矩条陈上来,什么封土多少啊墓碑用什么材质啊字写得多大啊棺椁用什么木料……都给咱定一下。”
在现场一片寂静中,洪武帝大手一挥,霸气十足,丝毫看不出半分醉态,但在场众人都知道,这消息一传下去,估计大部分人都要过不好年了。
“对了!”他一指毛骧,“如果有人问起事情经过,你就照实说,别替他们瞒着。”
他们?
毛骧心头一动,立刻领悟到了洪武帝的意思。退出大殿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不动声色”地让满朝文武知道这事是谁引起的了。
国人都重身后事,按照如今的观念就是人的一辈子两条命:一条是爸妈给的,在出生前就决定了。
还有一条就是自己挣的,那就是反映在死亡时候的墓葬上,人这辈子活得怎么样,从他的坟墓豪华程度以及后人的拜谒态度就能看出来。
就算最穷苦的贫民也得想尽办法给自己备一口棺材。这年头骂人最狠的两句话其中之一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因为那些人碎嘴,陛下要对身后事下手管制……唔,这消息一出去,恐怕朝堂上大部分人撕了那些江东人的心都有了,毕竟站在这大广场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准备身后事啦!
作者有话要说:木小白:忽悠弟弟
小黑人们:利用木小白忽悠弟弟的话怂恿老百姓
洪武帝:利用小黑人利用木小白忽悠弟弟的去忽悠老百姓的话来反坑他们一波。
小黑人们:卒
洪武帝:人活在世上,就看谁更想得开,咱可没啥包袱,就看你们有没有了嘎嘎嘎
PS:洪武帝的圣旨就是这么大白话= =,“我”“朕”乱用
PPS:明孝陵占地面积挺大的,不过他最初定位是家族坟墓,不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最后变成了洪武帝和马皇后、太子朱标以及攻臣的陵寝了。
从它的建造时长来算,动用工匠军队10万,历时达25年,差不多一年四千多人左右,总体来说体量不算很大。
第72章
朝野之间因为洪武帝的一句话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这些木白等人完全不知晓。
事实上,哪怕是此前人群中的各种小动作他们也都不知道,作为应届考生,他们是真的没有时间去探听任何八卦消息。
傅大哥请来的那位老先生姓周,据说这位当初还真的做过山丞,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才退了下来,现在他似乎是重新在这些学生们身上找到了昔日的工作热情。
周先生真的是严厉到了极点。
就连主张请人的木小白也没想到,刚过了初三,这位就搬了一把椅子,在寄宿区门口立了块板,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用实际行动宣告;各位的假期结束了,接下来继续学习吧!
要出去,当然也行,这儿毕竟是寄宿区又不是真的学校,只不过为了管理安全,所有出行的人都得在板子上头写着,谁谁谁啥时候出去啥时候回来。
那板就立在所有人面前,一目了然。
这种方法对学霸来说简直是效果拔群。这块板写的是出行时间吗?不,那上头的每一个时辰都是他们浪费的生命,都是他们被别的学子追赶并且超越的可能性!
不过两天,除了必要的出门社交之外,这里的四个仓库一百多名学子愣是全窝在仓库里没人出去,都在进行考前冲刺。
这种挣扎在学海无涯中的日子实在太压抑了,学子们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居然是洗澡的时候,只有当身体被热水泡着的时候,大脑才可以放空一会。
一时之间,光临沐浴场所的人呈倍数递增。当时一拍脑袋租了仓库搞澡堂子的那个功勋子弟简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如果不是理智尚在,都想立马开辟二期工程了。
因为被全民洗澡的风气带动,就连之前或是怕着凉,或是单纯就不爱洗澡的学子现在也会有事没事就往澡堂子里跑,就算不洗澡泡泡脚也很舒服。
不过由于客流量激增,现在的澡堂子可不是想洗随时就能洗上的,沐浴烧水本来就需要时间,加上越来越多的学子赖在热水里不肯出来,澡堂只能拿出了取号限时的措施。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澡堂子的计时是按浴桶算的,但并不会算计一个浴桶里面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