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所言,奴婢记下了。”傅元青回道。
“凳杌撤了吧。”太后道,“咱们紫禁城养不得奴才这样的娇贵。”
“是,令太后口谕。”
“滚吧。”太后道,“跪到最后面去。”
“是。”
傅元青起身,跪到了人群最后。
穿过人群是,方泾抬头看他,眼框都急红了,也没个办法。
前面二十四监,一监至少来了两三人,挨个儿入内叩首请安,也得半个多时辰,养心殿大门地上的青砖可比屋檐下的阴凉多了,老祖宗在那里跪了才半刻,就已经钻心的痛。
又过了一阵子,德宝才匆匆跑出来说:“陛下醒了,诸位大珰儿可以入内磕头了。”
人群开始缓缓挪动。
却极慢。
暖阁里传来磕头问安的声音,然而大珰却要好一会儿才出来。傅元青推测是太后故意拖延时间,还要挨个教训。
天色终于是暗了下来。
两边都掌了宫灯。
接着从大门外匆匆有人入内,跪在了傅元青身边。
傅元青去看。
是司礼监秉笔曹半安,他脸上有些汗,然而跪下来后,便让傅元青摇摇欲坠的身体有了依靠。
接着他便招呼旁的小太监,拿了个小几,放置了碗热参汤。
“老祖宗,喝两口参汤吊吊气儿。”曹半安小声道,“太后这阵仗且得熬。”
“收了吧,让主子们瞧见又有得说道。”傅元青有些倦意,淡淡地说,“我还扛得住。”
“若看见,就说是我曹半安的排场大。”曹半安回他,“老祖宗别担心。要上枷还是挨棍,都有小的担着。”
傅元青没再推辞。
曹半安在傅元青面前一直没什么脾气,然而脾气又倔,打定主意的事情,鲜少愿意更改。
他便不再劝,免得浪费了曹半安的一番苦心。
“你什么时候回宫的?”傅元青问他。
“快关宫门前,赶着入了大内。”曹半安回道。
傅元青终于有了些精神,他咳嗽了两声,问:“钱宗甫……”
曹半安“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两块软垫,偷偷垫在了老祖宗膝下,这才抬眼道:“钱宗甫从南京抓回来了。我亲眼看着赖立群大人把他关入诏狱,连夜赶着,回宫复老祖宗的命。”
第26章 天子让辇
“老祖宗,什么时候提审钱宗甫?”曹半安问。
“眼下不急。”傅元青一边筹谋一边对曹半安道,“肃清朝野的奏疏,陛下批了红盖了印,在司礼监放着。明日一早开始,便让赖立群按着名录来审。”
“是。”
“此时朝廷动荡、人心惶惶,再不好起旁的波澜。钱宗甫的事一旦掀起,就是更大的波涛,大端朝的大船也要起伏。再等等。”
“老祖宗思量周全。”
“钱宗甫关系重大,无论如何要让他活着。”傅元青道。
曹半安点头:“是,他抵京城时就极隐秘,少有人知道他已被抓。侯兴海的前任乃是衡志业,中午人最多的时候入了德胜门,现在京城内应该无人不知他被抓了。”
傅元青淡淡笑了:“你做事总是这般缜密。”
曹半安得了表扬也不见得多欣喜,端起参汤递到傅元青面前,说:“老祖宗喝些参汤便是对小的最大的嘉奖。”
傅元青接过参汤,在自己手里捂着。
傅元青靠着曹半安,膝下有了软垫,又有碗暖参汤捂手,比刚才精神了一些。
说完这句,曹半安又想起什么来:“老祖宗可知道东乡书院?”
“东乡书院……”傅元青沉思,“衡志业被削职后,回无锡办的那个书院吧。他当年做文选司郎中时,也算直言敢谏,可六年前查出贪墨舞弊之事,便削官为民了。再然后由严吉帆保举,侯兴海才接替他做了文选司郎中一职。”
“衡志业当年在朝中屡屡谏言,出言顶撞老祖宗也不止几次。被您削官,回了老家后把涉嫌贪墨舞弊粉饰成了您排除异己强加之罪,被一群士林推崇为清正刚直的儒家师范。这几年,士林学子纷纷前往东乡书院听他讲习学问,但凡是东乡书院开讲必定盛况空前,衡志业因此反而威望起,就算朝中大员也有许多与其交好的。”
“自古未见关门闭户,独自做成圣贤之人。自古圣贤,未有绝类离群,孤立无与的学问。群天下之善事讲习,既天下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衡志业的《东乡坛讲》我亦读过。算得上有见地……【注1】”傅元青道,“只是说得出贤语,并不一定是贤士。”
曹半安笑了一声:“衡志业以东乡书院为根基,讲学时辱骂您是媚上败类,朝廷祸患。与您为伍之人,如我、方泾、赖立群等都归为一类,唤作阉党。而听过他讲学的,与他为友的,则私下密交,自称东乡党。”
傅元青点点头:“东厂密报,从前几年开始,若在东乡书院学习,拿着东乡书院的举荐信就可以得到朝中大员保举,走恩选,入朝廷。这些入了朝廷当差的,党同伐异,恐成祸患。”
“什么事儿都瞒不过老祖宗……这些东乡党原本也不足畏惧,不过是些标榜清流的文人们。”曹半安隐隐有些担忧,“可这次恩选要开,许多人都拿着东乡书院的保举信入了京城,巴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侯兴海贪墨安一事耽误了他们的前途,礼部安置到了,顺天府各家书院和国子监……我这两日在京城里,听到不少谣言。”
傅元青的眉毛缓缓皱了起来:“看来……恩选停办之事,我还是迟了一些。”
“老祖宗……”曹半安安抚他,“您太自苛了……”
前面又一波大珰从里面出来了,两人抬眼去看,方泾已经站了起来望进去。毕竟还年轻,沉不住气,回头瞧他时带着明显的焦虑,又瞧见了曹半安在一旁,这才安心了一些。
“方泾才二十二岁,面嫩瞧着只有十几岁的模样,皇上就让他做秉笔、提督东厂……”曹半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傅元青没有回答。
做奴才的,是福要受,是祸也要受。
并没有什么不同。
即便膝下垫了软垫,依旧难受的很,他撑着地面微微躬身。
“老祖宗……”曹半安隐隐担忧了,刚要去搀扶傅元青,从殿外就有人推大门而入。
“乱糟糟的跪在养心殿里做什么?”少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脸色还有些红润,压着声音说话,掩盖嗓子里的急喘,视线一移,便已瞧见跪在门口的傅元青。
少帝太清楚自己的阿父了。
他重礼,鲜少失仪,不是跪得真的难受了不会允许自己佝偻了身形。
一瞬间怒火就自少帝心头燃起。
他大步走到了傅元青身边。
曹半安一怔,连忙闪身匍匐:“奴婢拜见主子爷。”
他不开口还好,少帝的怒已起了,无处发泄,瞧见他便咬牙切齿道:“曹半安你这没心肝的狗东西!知道你家老祖宗挨不得跪怎么不给他摆凳!”
他说话间,抬脚就狠狠踹过去,这一脚朝着曹半安脑袋下去,若真踹中了怕是命都要丢半条。
曹半安不敢动,只能硬受。
然而剧痛没有传来,傅元青挡在他前面,少帝的那一脚踹在了他肩膀上,傅元青顿时晃了晃,脸色发白。
曹半安直起腰,呆了。
少帝也怔了,他知道自己盛怒之下那一脚的力气有多大。
“阿、阿父,你、你没事吧?”少帝蹲下急问。
“主子不是在殿内就寝吗?”傅元青肩头要断了般的剧痛,可还是神色如常问,“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少帝语塞:“朕——朕贪玩,偷跑出去太液池抓鱼去了,不行吗?阿父起来吧……”
傅元青神色如常,敛目叩首道:“主子息怒,不怪半安。是奴婢回来的迟了才排在了末尾。”
少帝去扶他,听到他自称奴婢,手一顿:“怎么半日不见,就主子奴婢的叫了起来。阿父是先帝托孤的内臣,是可以上殿议事的司礼监掌印。本就该称臣,算不得僭越。是哪个嚼舌根的乱说伤了阿父的心,待朕治罪。”
“之前是奴婢僭越,没守好规矩。”傅元青回道,他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憔悴,“太后教训的是。”
“太后啊……”少帝扫了一眼东暖阁的窗户。
他扶着傅元青站了起来。
傅元青久跪,一起身,膝盖往下就犹如站在钉板受刑般疼痛。
少帝一把搂住他的腰,对曹半安说:“把凳杌抬进来。”
曹半安回道:“太后撤了老祖宗的凳杌,说不能娇惯了做奴才的。”
少帝终于气笑了。
“德宝!”他沉着嗓子喊了一声。
德宝便从殿内小跑了出来,眼眶里泛着泪花儿:“主子,我的亲祖宗老天爷,您可回来了。”
“去把朕的辇抬进来。”少帝阴沉的说。
德宝不明所以,出去招呼了步辇身边候着的几个火者。
皇帝出行阵仗本大,就算赵煦低调朴素,也是十六人抬。养心殿殿门内不算大,里面如今挤满了人,德宝就只让八人抬入了殿门。
皇帝的步辇落在了少帝跟前。
辇上十爪金龙翻云覆雨,沉香木上贴金箔,镶嵌各类宝石,威严不可直视。
辇一落地,少帝便猛的将傅元青抱起,几步把他安置在了辇上。
傅元青一惊,正要起身,又被少帝按住,他膝下无力又坐了回去。
德宝进来一看,吓得噗通就跪在了曹半安身边儿,结结巴巴道:“主、主子……”
曹半安脸色虽白,却比他镇定,还能稳着声音劝:“主子爷,这使不得。您心疼老祖宗奴婢们清楚,可若让老祖宗坐天子之辇怕要遭人诟病。”
少帝冷冷道:“天子义父坐不得凳杌,天子便只能让他坐自己的辇。朕赤诚之心,谁敢诟病?谁再有废话就割了谁的舌头!”
他说完这话,再无人敢劝阻,就算是傅元青也被他堵住了嘴。
少帝扬手道:“给朕把步辇抬进殿。”
*
于是短短几丈路,却起了天子辇。
老祖宗坐在辇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抬入了中正仁和殿。殿内匍匐的大珰们莫不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