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的……
连太后从暖阁内看到这一幕,都站了起来。
“皇上,你这是——”太后怒极。
“阿父行走不便,朕赐凳杌。太后说宫廷掖奴不可用杌。太后是朕母亲,朕应恭顺孝之。阿父是先帝在时让朕认下的,朕应恭敬礼之。”少帝道,“孝礼难两全,朕无计可施,只好让辇。”
太后气得急促喘息,满头冠簪晃动,几乎要失仪,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哀家思虑不周,傅掌印本就有功,恪尽职守,勤勉操劳,就算是奴婢,皇家也应有抚恤。凳杌便不撤了。”
“好。”
“只是这宫中少了人执掌,规矩散漫,一群奴婢连问安都少了。安置头不磕,问话亦不清楚。哀家忧心忡忡,又自觉愧疚,对您操心得少了。”太后又道。
少帝看她:“太后何意?”
“皇帝若不早日娶妻,哀家只能每夜过来与皇帝共膳,规整大内礼仪。”
少帝看着太后。
太后丝毫不畏惧,亦看过去。
殿内一时安静,只有傅元青一人起身,挪动僵硬的双腿,在两人身后静立。
“傅元青。”少帝唤他。
“奴婢在。”傅元青躬身回道。
“司礼监这几日拟个议程,让内阁那边提些名字,选些合适做皇后的呈上来吧。”
“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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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化用顾宪成语句】
第27章 侍夜
虽然御马监兵柄被夺,杨凌雪午间上位,对权鸾有极大制衡。然而晚膳时太后亦算是讨回了些好处。
权力拉锯之下,少帝与太后各有盈亏,各有输赢。
太后终于是得了个准信儿,于是便仪态端庄的走了。
少帝在后恭送,举止得宜。
谁看了不说句母慈子孝。
其中种种,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心照不宣,也揭过了。
*
诸位大珰的安置头终于是磕完了。
闹腾了前半宿,天已全黑,快到亥时。
少帝移驾后殿寝宫,德宝已安排了宫女入内为少帝更衣,他一入内便烟行而上,傅元青随后被曹半安搀扶入内,两人在门口处跪下叩首。
“主子,司礼监傅元青、曹半安来请安。”傅元青道。
“免。”少帝说,然后又道,“阿父起身吧。你肩膀……肩膀没事吧?”
傅元青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谢主子问询,奴婢无碍。”
还不等他再说退下,少帝就问:“阿父觉得,朕今日对权莺的手段如何?”
“下不可妄议君上。”
“阿父说说吧,朕也受教。”
傅元青抬眼看他。
少帝表情松弛,坐在床边,甚至有些期待的看他,像是等着表扬了得糖果的孩童,有两分稚气,并非别有用意。于是老祖宗掖袖抱拳,躬身道:“手段雷霆,锋芒耀人,无人不心生敬畏。”
少帝的喜悦更明显了。
“阿父真这么觉得?”
“只是……”老祖宗的话锋一转,“早晨太后询问奴婢大婚之事主子并未在场,权家掌兵已久,短时并无威胁。若做糊涂搪塞过去,后续婚礼一事如何处置全由主子说了算。如今直接短兵相接,情况急转直下,便失了先机。倒让太后与咸宁侯心生忌惮。”
他说一句,少帝的表情就垮一分,最后眉毛都皱起来了。
“这么说朕做得不好?”
“与太后有罅隙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是今日闹得分外大而已。”傅元青瞧着他有些郁郁,忍不住安抚了一下,“主子年轻,自然有年轻人的做法……”
“闹?”少帝偏听不全他的话,不是滋味的问,“你觉得朕今日晚间此举是闹?”
“……让一个奴婢坐天子辇,确实有些胡闹了。”傅元青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主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所有子民的眼睛里,您做什么,他们变做什么。赏罚分明,尊卑有序,才可引导良习,上行下效,社稷可安。”
“傅元青你——”少帝瞪他,“朕为了谁你不知道?!”
真龙的眼神快把老祖宗瞪穿了。
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德宝与曹半安冷汗已湿了后背,大气不敢出。偏偏傅元青躬身立着,并不算十分畏惧。
他低声道:“为了谁,都不应让天子辇。 尤其不能为了一宫人做此等礼崩乐坏之事。难道主子想让史书记您如周幽王涅,汉灵帝宏?”
他骂少帝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宠幸宦官的昏君汉灵帝,连曹半安都听得有点不忍心,小声道:“老祖宗,过了……”
“周幽王,汉灵帝。”少帝咬牙切齿,气得打翻了旁边宫女送上来的安神茶,在龙榻前来回踱步,本来已经气得快要晕厥,看看脸色苍白,衣袍上还有尘土的傅元青,又不忍心回骂,过了半天,忽然笑了,“在阿父心里,朕如幽王,如灵帝……然而阿父说得对,朕本就不想做什么贤明君主……若日后,史书说朕是昏君,那朕便是昏君吧。”
少帝说着气话,傅元青无辜,只好又鞠一躬:“主子问询,让奴婢实话实说,奴婢不敢隐瞒,照实说了,主子又因此生气,便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回值房自省。”
他说完便在曹半安搀扶下要退出寝宫,少帝却不高兴地唤他:“阿父着急做何去?”
“已到亥时,养心殿要关殿门了,奴婢得回司礼监。”傅元青说。
“司礼监什么?有什么人等你吗?那个陈景?一个死士比你伺候君上还重要?”
傅元青语塞。
“今夜阿父值夜吧,就别回去了。”
“今夜当值的并非奴婢。”
“朕知道。”少帝说,“朕说今夜阿父值夜。”
“可司礼监……”傅元青犹豫。
——他已同陈景说好,晚上定归。
少帝接过德宝递上来的软帕,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又问,“批红权给了刘玖,东厂发派了方泾。曹半安,你一个秉笔这么没用,司礼监琐碎的破事儿还需要掌印亲自问询?要不拖你出去喂板子长记性?”
曹半安听了这话忙跪地道:“是奴婢没用,让掌印操劳。主子降罪,奴婢甘愿受罚!”
傅元青看着皇帝任性,几乎是无奈的拦着要出去唤人罚板子的德宝,躬身行礼说:“奴婢请为主子侍夜。”
“行吧。曹半安你自己回去吧。”少帝把帕子扔到水里,站起来,“德宝,给阿父赐座。然后让太医院差人过来,给你们老祖宗看看肩。”
*
太医院的人来看了肩头,又开了活血化瘀的药。
等事情在外间消停了,皇帝早就让德宝伺候躺下了,他躺在龙榻里,看不清影子。
傅元青忆起了那夜少帝欲动,下身蹭过他手腕的时候……他悄然上前,在外低声问:“主子可要传司寝入帐?”
幔帐里天子半天没吱声。
傅元青开口又问了一次。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枕头没精打采的扔出来,还带着少帝不耐烦的声音:“去睡觉!”
没人真敢让司礼监掌印站候半夜,早就在配殿支了一张软榻,等他去歇息。傅元青看着留守的殿前太监们,轻手轻脚的灭了大部分烛火,寝宫的光芒暗淡了下来。
他慢慢撑着墙回到配殿,待坐到矮榻上,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德宝端了药膳过来,瞧他疲惫,连忙上前为他脱靴,可膝盖往下都肿了,靴子脱不下来。德宝顿时红了眼眶:“老祖宗,您受苦了。”
“受什么苦。”傅元青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是我这些年经受得少了,反而娇贵了……去拿剪刀过来,把靴子剪开吧。”
德宝听话爬起来去拿剪刀,一边剪一边抹眼泪:“您这样的人儿,还要跟咱们一起遭罪。德宝这心里难受。”
“德宝。”
“哎。”
“再难受,也只能看着。不应假传圣旨。”
德宝一惊,哭着叩头:“下午那会让,德宝瞧您跪得难受,心里着急坏了,只好哄太后说主子醒了正在更衣。传了大珰儿们进殿磕头。老祖宗,是德宝的错,小的知道这是杀头的罪,小的该死,千刀万剐的都可以。”
傅元青听他哭,缓缓叹了口气:“下次不要再犯了。”
“老祖宗慈悲。”
“你为了救我,可犯欺君之罪。”傅元青说,“慈悲的是你啊,德宝。我应谢谢你的苦心。”
德宝睁着红肿的眼睛,眼泪汪汪的看傅元青,哽咽道:“小的入宫二十多年了,人人都拿我当狗。只有老祖宗……只有老祖宗您用‘慈悲’说我,还说谢谢我。”
“德宝,我与你一样,也是奴婢。”傅元青说。
“老祖宗不一样。您是蒙尘的仙人,总有一天要回仙居的。”德宝巴巴地说。
傅元青让他的话说的有些想笑,又有了些悲哀。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德宝拭泪,德宝连忙自己抖着手接过去,舍不得用,藏在袖子里,又用袖筒擦了擦脸。
“好,若我飞升,定不忘了带上你们。”傅元青看着德宝说。
他们这些在宫中活下来的人,谨小慎微,素来压抑。
主子若兴致来了,他们就得赔笑。
主子若雷霆震怒,他们亦战战兢兢。
本是生着七窍玲珑心,日子苦闷,又长年与市井隔绝,某些方面便朴若稚子。
一份关心,一个问候,一点善意,有时候就能让宫人们铭记一辈子。
难以忘怀。
也许命本就是他们最不值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