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暗沉。
夕阳正从屋檐上缓缓沉落。
自太庙大门,到太庙街门,又往天子中道而去的路上,宫灯密密麻麻的挂了起来。
宫灯飘摇。
如丧考妣。
“皇上回宫——开门——开中道正门——”
远处锦衣卫的声音由近致远,从端门入,此起彼伏的消失在了很远的地方。
接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
像是自上天而来,敲击在人心头的鼓,一阵阵的回声响起。
端门。
午门。
皇极门依次打开。
出了太庙,站在中道之上,便能一眼看到金碧辉煌的皇极殿。
所有的奴婢与禁军们匍匐跪地,恭迎天子入宫。
中道上的汉白玉雕刻着祥云中的舞爪真龙,三十二人抬将天子威仪烘托得淋漓尽致。一时间天地间无了声息,只有那些负辇的太监们整齐的脚步声。
还有傅元青不安的气息。
他在发抖。
他在辇上,在天子的怀中发抖。
天子似乎听见了他狂跳的心,笑了一声,在他耳边道:“不久前,与阿父论礼,阿父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朕当时就想……这都什么破规矩。若这礼,囚了人心,捆了手脚,便不该有。阿父说朕想的对不对,做的对不对。够不够礼崩乐坏,够不够惹怒满朝孔子门生,够不够当个昏君。”
傅元青不敢答。
抱着他的人说了,他若再敢多说一句,便要所有人为他陪葬。
穿过巍峨的宫门时,那些皇权威慑如海水般的涌上来,让傅元青无比胆寒,少帝所为,是故意的……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多么倒行逆施,昏庸无道……
过了一会儿,那辇便到了养心殿,可没有停下来,直到了养心殿后的永寿宫,天子才抱着他下辇。
后宫并无妃子,宫殿紧闭,萧瑟许多年。
可如今永寿宫内已经点燃了无数烛火。
五彩的吉祥灯笼挂满了廊下。
大红绸缎系在各处。
方泾带着人跪地迎接,见少帝进来,道:“恭迎主子爷。”
少帝扫了一眼地上匍匐的人,笑起来,大踏步入了主殿。
主殿内陈设奢华,又铺满了龙凤喜缎,暖阁内沉香缭绕,龙凤囍被上花团锦簇。
少帝入拔步床,将傅元青扔在凤床上。
傅元青怔怔的看着少帝。
若没记错,他不久前来永寿宫,这里还一片萧瑟……怎么就……
“主子、主子要如何?”老祖宗尽量稳着声音问,然而内心已经涌起不详的预感。
少帝爱恋的抚摸他的脸颊,有些痴迷,又掺杂了无尽的怨怒。
“阿父要听话,听朕的话。你乖乖的听话,朕就还有点儿耐心做个贤君明主。”他开始温柔,可这一刻声音又变得冷冽,“你不听话——”
不等他把威胁的话说完。
“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傅元青已经在床上跪了起来,对他说:“奴婢听话。”
少帝不知道该因为他的温顺满意,还是生气,他最终又气笑了:“好,那阿父就住在永寿宫吧。”
傅元青脸色顿时惨白:“永寿宫是后宫妃子住所,奴婢怎可越制住在此处。若让前朝大臣们知道了,让天下人知道,要怎么看待陛下?陛下三思!”
少帝温柔的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蛊惑道:“阿父不要怕。什么朝堂政务,什么江山社稷,都放下吧……那些不过都是你的烦恼,放下了那些,你便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从此以后,永寿宫就是你的居所,你只要在这里等着朕来看你就好。你放心,这里离养心殿近,朕处理完了公务,就来找你。后宫荣宠,尽予你身。”
他似乎说道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儿,笑容灿烂:“朕幸你,也救你。琴瑟合鸣,共享天寿。”
第56章 临幸
那年除夕。
大雪。
皇帝照例在仁寿宫与太后一同吃了团圆宴,送少帝回了养心殿。出来后他让光禄寺备好了赐菜,从承天门出去,由司礼监下属诸位大珰送去诸位皇亲大臣家中……这忙碌的一天便算是结束了。
宫里一片冷清。
有些在外有私宅的,自他掌印以来,便松了规矩,可回家过年。
又有些在各宫各殿的奴婢们,便已经各自凑做一堆,去吃团圆宴去了。
他按照这几年下来的习惯,去西北角楼上放了贡品,点了香,冲着傅家老宅方向叩拜,然后在角楼的阴影里盘腿坐了一会儿,听见万岁山上的新年钟声响彻京城。
咻——!
第一只钻天猴上了天炸开来。
刚才还在大雪覆盖下的京城一下热闹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飞上天空的烟花。
一瞬间整个黑夜照得犹如白昼,连最后一丝能让他藏匿的黑暗都不剩下。
傅元青在角楼上看了一会儿远远的,被皇城墙隔开的京城里的烟花——那些悲欢离合离紫禁城隔得太远,只能轻轻的偶然露出真容。
终于到一切归于寂寥,实际上这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
傅元青把棉衣上刚落下的积雪扫落,移动已经有些冻僵的双腿,缓缓往角楼下走。就在这个时候,从西苑升起了无数绚烂烟花。
比远处京城里的烟花还大、还亮。
一层层的花团锦簇在他眼前的天空中燃气,没有停止的时候。
有梅、有松、有竹。
有牡丹、有祥云、还有凤凰。
他扶着墙垛子,仔仔细细看着,然后他瞧见在角楼下有一行人等着,瞧阵仗应该是锦衣卫等。
傅元青一惊,从角楼下去,推开门的时候,就瞧见年轻的帝王正站在雪地里,笑嘻嘻的看他。
刚束发的少帝,双手抬高,骄傲的展示身后不停息的烟花:“阿父!好看吗!喜欢吗!”
接着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冲上来,一把抱住他。
此时的少帝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年轻人已经蹿高了个透,已经隐隐有了比他还要高一些的迹象。只是抱着他的时候,却还是像小时那般依恋。
傅元青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后颈,道:“陛下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宫内游荡。曹半安人呢?”
曹半安从后面跟上来,手里捧着个托盘,用布料盖着,躬身行礼,有些无奈道:“掌印,小的没拦住。”
“阿父真是的……”他有些埋怨,“把朕扔给曹半安,自己便走了。朕等啊等啊……养心殿都落锁了,你还不回来。”
烟花还在升起。
少帝又问:“阿父是不是喜欢看烟花啊。每年都躲在角楼看宫外的烟花。以后不用了,朕让他们在西苑放,放一整个通宵。阿父看个够。”
傅元青不知道如何告诉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喜爱的不是烟花。
一复一日的忙碌和操劳,可以让他忘却很多东西,忽略很多事。
然而当一年更迭的时候到来,当热闹聚拢后,便落下了形单影只的他。
过往的记忆从孤单的缝隙中钻近来。
于是他只能纵容自己去贪恋一刻人间烟火。
“谢陛下。”傅元青对少帝说,“只是不用了。那样太耗费国帑,不值当的。”
那时的少帝还极懂事,听他说完就闷闷的哦了一声。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了别的事儿,把曹半安手里那托盘上的布料扯开,里面是一件天蓝色的貂绒氅衣。
“阿父,冬日你都只穿尚衣局发下来的棉衣,平日里都冻得手冷脚冷的,你换了这个吧。”他有些得意,“这个保管最冷的三九天里都暖暖和和的。”
说着他将大氅已经批在了傅元青的肩头。
又让他穿好,再低头为他系上了腰间那唯一的玉搭扣。
寒冷在这一刻被阻挡在了少帝的怀抱外,阻挡在了氅衣之外。从心头升起一股暖意。
“知道阿父不喜奢华,这衣服也做得朴素。也就是暖和而已。”少帝还在解释。
他握住了少帝的手,对少帝道:“臣……很喜欢。谢陛下隆恩。”
少帝在烟火的光芒中看他,怔了怔,拉着他笑道:“走,回养心殿去。等阿父吃饭呢。”
*
“朕幸你,也救你。”
少帝说完这话,便瞧见傅元青隐隐有些无措,心头得到了报复的快感。
他温柔的解开那大氅,随手扔在一旁,又把他身上的青衣去掉,只剩下薄纱制的亵衣裤。
“今日咱们大婚。朕有一份礼物送给阿父。”少帝道,“方泾!”
在外面候着的方泾捧着一个一尺长的檀木匣子入内,跪在少帝脚边呈上那匣子。少帝抬手打开,里面是一套金色的镣铐。
那套镣铐做功精致,边缘光滑,大小纤细,外侧以翡翠作为竹叶,做出了青竹的样子。一共五个环,之间以纤细的金链子相连,又有机扩,可以任意伸缩。
少帝拿起一只,在手里把玩了一下,笑道:“文人多爱以竹,朕也是。可这竹子,若只是让它肆意去长,很快就要漫山遍野,再找不到根源……需得移栽入土,修剪其形才会温顺听话。”
他握住傅元青一只手,扣上了镣铐,又反手在他背后扣住了另外一只手腕。接着又拿起那个较大的圆环,不知道按了哪里,那圆环轻轻分开,少帝抬手将它扣在了傅元青脖颈上,压着他的喉咙,接着“咔”一声轻响。,连机关处的缝隙都感觉不到。那项圈与他脖子严丝合缝贴着,随着他嗓子吞咽而动,冰凉的触感让傅元青浑身更冷了。
“阿父是竹里寒梅,雨洗娟娟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