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孤狼一般的黑眸骤然抬起,里头波澜陡生,连语气也依稀带着渴望和欣喜,听起来沉甸甸压人:“想。”
这与他设想的情景完全不同。
殷承玉愣住,随即是更加难以言喻的恼怒。
薛恕此人,实在没有半分讨喜之处!他就该将他扔在那腌臜屋子里自生自灭去!
“你不配。”殷承玉俯下身,极其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薛恕却并不在意,他极其认真道:“我会配得上。”
他逡巡一圈,似乎想为自己的话寻找佐证,最后目光落在了挎刀护卫在一旁的侍卫长赵霖身上,下巴微扬,语气张狂:“我比他厉害,他不敢杀人,我敢。”
赵霖面皮一抽,却又无法反驳。
倒不是敢不敢杀人的问题,而是薛恕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旁人没有的狠辣劲儿。他奉命护卫太子殿下,若是殿下遇到危险,他自然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可若是遇到无辜弱小,他也绝不会滥杀。
但他却笃定,只要殿下下令,不论面前是谁,薛恕都会杀。
他像一把开了锋的利刃,眼中没有对错善恶,只有杀戮。
这种人,他只在东厂见过,那些东厂番子办事时不就是如此?只要上头有令,便是刚出襁褓的婴儿也照杀不误。
赵霖太阳穴突突的跳,不知道向来慈和仁爱的殿下为何忽然带了这么个人回来。
殷承玉轻笑了一声,这回倒是并未质疑薛恕的话。
薛恕确实是把趁手的刀。
但他虽然要用这把刀,却也不愿意看他太过得意张狂,因此懒洋洋支着下颌,目光扫过他的腹下,略微定了定,轻飘飘开口:“要留在孤身边,需得净身,你也愿意?”
“愿意。”薛恕诧异的看他一眼,似有不解。
殷承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不是他将人绑回来,这会儿他怕是已经净了身了。
看着一脸无知无畏的薛恕,他不由嗤了一声。
也不知道后头后悔的人是谁。
想当初他被折腾得狠了,骂两句“死太监”,这人都要变本加厉的讨回来。也就是现在年少轻狂,不知珍惜。
没能见他露出屈辱之色,殷承玉没趣极了,再看他又觉得碍眼起来,便挥了挥手,道:“孤允了。”又对赵霖道:“你先带人去安置。”
薛恕又看了他一眼,才跟着赵霖退下。
等人离开之后,郑多宝为殷承玉续上热茶,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薛公子留在东宫?”
“留在他东宫做什么?碍孤的眼么?”想到那情景,殷承玉眉头一皱,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快。
上一世他刚被迎回朝时,薛恕也曾在东宫住过。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兼提督东厂,不论是宫内宫外,都有自己的居所,可他偏偏就要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东宫,还要与他同寝同食,同进同出。
美其名曰是为了伺候太子,实际不过是方便折腾他罢了!
那些放浪形骸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只叫他想立即再将薛恕扔回蚕室去。
郑多宝见他神色有变,虽猜不到缘由,却不敢再多问,越发小心道:“那薛公子该如何——”
“把人送去西厂。”不等他说完,殷承玉就有了决断。
恼怒归恼怒,他却不想因私人情绪坏了大事。
薛恕不仅是把好用的刀,也是能交托后背的盟友。这一次有他出手,虽然免了薛恕受净身之苦,但他却并不想打乱上一世的轨迹。
上一世,薛恕先是入了直殿监,然后去了西厂,靠着狠辣的手段一路爬到了西厂督主的位置,将原本势大的东厂和锦衣卫压得不得翻身。
如今的东厂督主还是高远,他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贤是同宗兄弟,两人明面上忠于皇帝,从不掺和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实际上,早就和他那个好二弟沆瀣一气。
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龚飞鸿,素来是个墙头草。如今他势大,龚飞鸿便屡屡向他示好;可一旦他遭了难,他也能扭头就投到老二那边。
从前他一心做孝子,从未起过拉拢皇帝身边人的心思,如今数来数去,手上竟没一个人得用。
只能寄望于薛恕。
他替薛恕保住了命根子,薛恕投桃报李,为他效命也是应当。
想到此处,殷承玉又嘱咐了一句:“他未曾净身之事,莫让人知晓。”顿了顿,又道:“最好莫让人知道他与东宫的关系。”
郑多宝咂摸了一下,饶是他自小看顾太子殿下长大,也琢磨不清殿下对这位薛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看重,又何必将人送到西厂去?西厂与东厂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谁都知道西厂形同虚设,就是个蹉跎光阴的地方;可若是说不看重,殿下却为了这么个人,劳师动众,耽误了半日功夫。
殿下素来严于律己,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态的时候。
思绪转了一圈,郑多宝应了一声“是”,便去安排薛恕之事了。
*
薛恕被个老太监带去了西厂。
西厂厂署位于西安门,与位于东安门的东厂恰好一东一西,遥遥相对。西厂原是孝宗时期为了制衡东厂与锦衣卫所设立,全盛时期,所领缇骑人数要比东厂多一倍,职权比东厂和锦衣卫更大,不仅可侦查臣民言行,对疑犯拘捕用刑,甚至还可不向皇帝奏请,任意逮捕朝臣。[1]
因为权利过大,孝宗时期出了不少冤假错案,以致民怨沸腾。是以隆丰帝继位之后,便有意削弱了西厂的权利。
到了如今,西厂早不复当初的辉煌,只能在东厂的压制之下苟延残喘。
老太监带着薛恕进了门,就见几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衣、脚上蹬着白皮靴的番役正在院子里吃酒,瞧见来了人,才匆忙收了酒瓶迎上来。
为首的档头认出老太监是东宫之人,面上就带出了几分谄媚:“公公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废话少说,听说西厂人手不足,咱家就奉命来给诸位送个人。”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伸手一指边上的薛恕,也不多言:“人就交给你了,咱家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公公慢走,我必会将人好好照看着。”档头将他送到门口,之后回转过来,将薛恕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啧了一声。
看着就是个硬骨头,多半是在东宫得罪了人,才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因此也懒得花费力气,随意点了个人带他去领了衣裳分了住处,便不再理会。
反正在这鸟地方待久了,再硬的骨头也得磨软了,都不需得他多做什么。
薛恕沉默地换上番役们统一的褐衣白靴,之后坐在床铺上,便无事可做。
他听着外头传来的喝酒划拳之声,想起了高坐堂上的殷承玉。
那人裹着雪白的狐裘,脸却比狐裘还要白上三分,越发衬得眼瞳乌黑,唇色殷红。端坐在高堂之上,仿佛遥不可及的仙人。
鼻端又浮起清清冷冷的寒梅香气。
薛恕五指张开,虚虚握了握,抿成一道直线的嘴唇向上弯出浅浅弧度。
他不是高不可攀的仙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能触手可及。
*
腊八之后,殷承玉又休养了五六日,风寒方才痊愈。
痊愈之后他也没像从前一样急着去替隆丰帝分忧,只借口还需休养,在慈庆宫闭门不出,不理政务也不见朝臣,每日只按时去弘仁殿听讲,做个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僭越的太子。
但他如此安分,隆丰帝却反而急了,派了高贤来东宫探病。
名为探病,不过是催促他回去干活。
送走了高贤,殷承玉端着茶冷笑不语。
他这位父皇,走狗屎运坐上了龙椅,却没什么真才实学,本事不大,又好享乐,偏偏因为孝宗时期诸事,又喜欢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抢他的皇位。
他一面倚重自己和内阁,朝政能推则推;但一面,却又防着他们。生怕他这个太子等不及他殡天。拾人牙慧玩弄些拙劣的制衡之术,扶持老二和他对着干。
从前他念着父子亲情,对这些手段只作未觉。
现下他如了对方的愿,不再插手朝政,隆丰帝却又不乐意了。
他病了半月有余,先前没见他遣人来问一句,如今没人干活了,倒是三番五次来催。
但殷承玉偏偏不想如他的意。
上一世是他将人心想的太善,他以为自己光明磊落,即便置身高处,也不惧阴谋诡计。却不知那些暗地里的手段比他所想的还要肮脏,皇帝的心肠也远比他所想还要冷硬。
既然如此,这一世,他便不奉陪了。
那高处谁想去便去吧,反正他不去。
殷承玉喝了一盏茶,平心静气之后,便去坤宁宫给虞皇后请安。
这是他自重生之后,第一次去坤宁宫请安。
年岁渐长之后,为了避嫌,他不便再频繁出入后宫,只每月初一和十五会去请安。上月中旬他染了风寒,母后又怀着身孕,他怕过了病气,便没再去请安。算一算,母子两人已经将近一月未见了。
殷承玉行至坤宁宫门前时,脚步顿了顿,调整好起伏的心绪,方才往里去。
虞皇后听闻他过来,在女官的搀扶下迎出来。
她如今已经有孕六月余,行走动作间虽然有些笨重不便,但一举一动却还是优雅得体的。看见顶着风雪过来的儿子,她避开宫人的搀扶,掏出手帕替他拂干净发间的风雪,又让人端姜茶上来。
“病才刚好,怎么就过来了?”她言语间虽有埋怨,但眼角眉梢却透着喜意。
“想念母亲了,便来看看。”殷承玉亲自搀扶着她至一旁坐下,还贴心地拿了软垫垫在她腰后:“太医可有按时来诊脉?如何说?”
“太医说一切都好。”虞皇后抚了抚隆起的肚子,眉眼十分温柔:“等出了年,估摸就能给你添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前几日做梦还梦到了,是个弟弟。”殷承玉温声笑着应和,垂眸时眼底却一片晦涩。
确实是个弟弟。
上一世,虞家出事,他的太子之位被废,母后接连听闻噩耗,受惊早产。
当时虞家和他接连遭逢巨变,坤宁宫人心动荡,有人便趁机在生产中动了手脚。虞皇后生产时血崩,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她将生机让给了将出世的孩子,又用一个死婴代替了刚出生的幼子,让心腹嬷嬷将孩子带出宫抚养。
而这一切,都是殷承玉解除幽禁,重返朝堂后,带着殷承岄找来的嬷嬷所告诉他。
他难以想象当时独自留在宫中、面临生死抉择却孤立无援的母亲有多绝望。
即便后来他查出了始作俑者,将文贵妃绑在坤宁宫前活剐了,却也无法抵消母亲所遭受的苦难。
而今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
“母亲保重身体,等弟弟出生,我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将心底涌上来的阴暗情绪藏好,殷承玉笑容温和,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虞皇后睨他一眼:“现在说这些还早……”
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宫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色惊慌道:“娘娘不好了!妖狐、妖狐又出来伤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