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天子影卫过来在门外站了一站。云非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颜相犹豫片刻,终是挥了挥手。
影卫颔首告退。
这一晚,云非躺在父亲身旁,安稳地睡上了许久以来,第一个如此黑甜的觉,他没有做梦,周围有颜相身上淡淡的书卷香气,仅有的陪了他一夜。
翌日清晨,云非醒来已经平静了许多。
洗漱过后,影卫捧着托盘进来侍立在侧,上面是梳子和一只银发冠。云非跪在颜相身前,行了大礼。
颜懋替他将头发盘成发髻,戴上银簪发冠。
他还不到二十岁,但以后的路,要由他自己走了。
颜懋垂眸,轻轻在云非头上拍了三下:“以后去做你想做的事,人活一世,这便是一种圆满了。”
云非给他磕了个头,跟着影卫朝外走去,至门前,他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颜相一眼。
颜相摆了摆手,莞尔道:“去吧。”
第166章 定刑
靖章宫,敬诚殿。
凌烨垂眸看着跪地行礼的云非,目光在他束起的发冠上停了停,说:“起来吧。”
云非谢恩,立身站定。
凌烨道:“君子成人,必冠带以行事,弃幼少嬉戏惰慢之心,而衎衎于进德修业之志。’回去静下心好好想想,日后要从政还是从军,想做些什么。等想清楚了,来敬诚殿见朕。”①
云非颔首应是。
“下去吧。”
临退至殿门前,云非又转回身望向皇帝,忍不住开口:“陛下……”
凌烨抬眸。
云非顿了顿,喉头一阵发涩,艰难道:“……臣日后还能再去见他吗?”
凌烨御案下的手指虚握成拳,他点点头,说可以,“想去了就让影卫送你去。日后多长几个心眼,别再做傻事。”
云非应是告退。
殿门关上,书房里一片寂静,凌烨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午时将近,楚珩从后门进来,走到御座旁,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仍没有说话。
楚珩低头,轻握起他紧攥成拳的手,垂眸看向他。凌烨终于慢慢松了力道,手指顺从地被展开。楚珩取了绢帕,轻轻抚净他掌心那些被指甲生生硌出的血痕,继而弯腰从御案下的小格里拿出一方玉盒。
沁凉的药膏抹到手上,凌烨散乱的神思渐渐回拢,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楚珩放回玉盒,说:“午时了。走吧,回明承殿,阿晏也在,他上午在学写字。”
楚珩转而握住他手腕,带他起身,往后门去。
凌烨“嗯”了一声:“写的怎么样?”
“不能说横平竖直,但好歹有个形样了。他才学几天,这只将将开始呢,阿晏聪慧,悟性很高,他乖,也很能坐得住。”
……
凌烨心里有百般不得已,无尽的意难平。
但日子一天天的过,有些事情再难以承受也还是会来。
三月廿三,科举停行卷的圣旨正式昭告九州,着各州州牧、城主知府全力协同学政、学宪主持科试岁考等教化之业。另自帝都派设提学御史,赋直奏圣听之权,至各州、城纠劾督办。再特置巡学督抚,特期巡历,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稽学政、学宪、提学御史等教化之官,考核具题,大事奏裁,小事立断。②
同时,因行卷变革之故,本次恩科后延五日,至四月初举行。
圣旨既下,皇帝变革科举的决心九州尽知。今年会有几个天子影卫由暗转明,武英殿天子近卫亦有可以退殿出宫的,提学御史、巡学督抚本就由圣命派设,皇帝必然一早就有安排,难能让他们这些世族插进去手。
于是三月廿五例朝,在颜懋罪责还未查清的情况下,满朝焦点集中在了因颜懋入狱而空出来的恩科主考官上。争了半个上午,也难出一个能让各方都同意的,皇帝最终也只说从原定的副考官中择出一人。
次日午间,回家参加宜山书院庆典,一庆就是一个多月的永安侯萧温琮,终于抵京了。
萧侯人一到,就换官服进了宫。
再出来时,侯府花厅已经多了不少客人,都是来骂停行卷的。但是萧侯也只能摊手,他也“没想到”陛下和颜相会改制,但是圣旨都昭告了,除非先帝突然活过来,不然谁也没辙,按着章程办吧。回去给各家那些要应考的旁支子弟都紧紧皮子,生来就高人一等,族学里文武双艺、经史子集什么没教过,到时候再考不过人家寒门之子,那真够丢人现眼的。
萧侯一回,恩科主考官的人选也有了眉目。
宜崇萧氏在大胤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萧温琮平日在朝中又是个哪边都不多沾的中立人,从不涉党争之事。让他出来担任停行卷后的首届主考官,既能镇的住场,也让各方都没太有话说。反正章程是已经定下的,按着走就是了。
四月初,恩科如期而至。
一月后端阳节放榜,首次弥封糊名的会试,帝都城万众瞩目。
榜首会元被一名过了而立之年的寒门学子摘得,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无两。从前科举会试杏榜,寒门学子能有十之一二已是顶天之数,此次恩科,在榜者中却有近四成出身平民之家,此结果一出,整个帝都外城都轰动了,普通百姓这下谁都知道停行卷好了,人皆唱颂。
和外头的欣欣向荣相比,皇城之中却是风雨欲来。
杏榜一出,坚了停行卷之志,同时也狠狠打了世家著族的脸。会试前十里头,除了韩、沈、容、萧各有一旁支后生,其余六名包括会元在内,尽归寒门。待到一月后殿试,要再是这样的结果,那就真是汗颜了。
公卿世族们的这腔怒火最终都转到了停行卷的始作俑者——颜懋的身上。
五月初十,宣政殿大朝会。
经过一月有余的审理查证,主审刑部尚书方昊向皇帝禀奏了颜懋的罪状,最重的是于君不敬、于亲不孝,次之于兄不悌,再添不慈不义,于朝事,颜懋结党营私,独横擅专,跋扈乱政之事不胜枚举。
一言以蔽之,颜懋罪不胜诛,非重刑难以平息公愤。
庆国公颜愈亦当庭表态,法理昭昭,该当严惩。澹川颜氏、定康周氏等几大世家联名上书,携一众公卿附议方尚书所言,以大胤律为佐,以前朝判例为证,罪臣颜懋,当处腰斩之刑。
宣政殿先是静了一静。
下一瞬,满殿哗然!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等纯臣,以及礼部胡尚书为首的颜党中人断然反对!腰斩之刑,何其严酷!甚至永安侯萧温琮、文信侯沈文德都皱了眉说不妥,颜懋纵有大罪,可他为相多年,大胤的民生安泰怎能没有他的一份功劳?
腰斩是什么?
当年太祖皇帝制律,将前朝剖心、剥皮、炮烙、车裂、醢、磔等等一众残酷极刑废除,大胤死刑从赐死,到绞、斩、杖杀,再重不过弃市、枭首。但最终,还保留了一样极少动用的、只用来处置罪不容诛的极恶之徒的刑罚,便是腰斩。
人的五脏六腑都在胸腹,因而铡刀从腰以下斩下去,是不会立时就断气的,甚至神志还很清醒,酷烈的痛苦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血慢慢地流尽,才能等来气绝。前朝有将腰斩之人的上半截身子移到桐油板上的先例,使血不得流出,两三个时辰都不断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③
五月初十宣政殿的这场朝会,从辰正到申正,从朝阳出起,到日头西移,开了足足四个时辰。
最终,反对的声音没能赢。
因为颜愈呈了太医院医帖,颜老太爷病重,卧床已有月余。
刑部尚书方昊精通法典,历朝历代,因乱伦丧理、忤逆不孝被弃市处死的多了去了,正因为颜懋官居尚书令,是大胤的丞相、百官的表率,他犯下十恶不赦的重罪,才更应当严惩。更何况,颜懋何止不孝?不敬不悌结党营私……桩桩件件加在一起,他罪恶深重无可宽恕。
公卿世族占法理占伦理,抱团奏请,以孝为名,在宣政殿上逼着皇帝当庭表态,腰斩颜懋。
不应,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韩卓、陆勉,甚至萧温琮,全都得闭嘴。
颜懋会受尽无限痛苦和折磨而死,他是个大不孝的逆子,罪该万死,没人再会记得他做过什么,他要受尽天下人的指摘,要在外城最热闹的坊市,当着帝都万民的面,用他身上的每一滴血向公卿世族赎罪。
——这就是他的下场。
这是宣熙九年,皇帝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云非,记住御座之下,每一个世家主的脸。
大胤的南半江山,宛州、云州、昌州,澹川颜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还有趁机而动、暗中煽风的太后、敬王。
刑期定在殿试之前,公卿世族要用丞相的血,向九州宣示,向刚在恩科会试中名列杏榜的寒门贡生警告,这个大胤,依然是铁打的世家!
刑期五月十六,申时正,属金,日处西方,主肃杀。④
五月十三,开春后去往庆州查案的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一去数月,终于回京。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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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君子成人……修业之志”,这段古文出自汉·刘向《说苑·修文》。
②这一段参考了很多百科资料、百度资料,其中部分语句非原创,系直接引用,主要是“特期……勤惰”,“考核……立断”。另外,学政、学宪、提学御史、巡学督抚这些官职名各朝代杂糅,职责什么的有参考也有现场编造,经不得考据,包括官品在内都不必和真实历史相较。
③腰斩这段的部分语句,尤其桐油板那里,引自百科。
④这个时间五行什么的,是我胡诌的。
⑤凌启查案见“第135章 缺德(二)”,不记得也没关系,总之他回来了他有事要说。
第167章 薤露(上)
当初虞疆圣子赫兰拓在帝都城郊刺杀储君未遂,被大胤全境通缉,但从那之后就失去了踪迹,等再得到消息时,他人竟已经回到虞疆了。虽说后来在虞疆王城附近,赫兰拓被与之争王位的弟弟危溪王子设伏劫杀,但对于大胤而言,除了邻境局势变动外,赫兰拓如何出的关,究竟是个隐患,尤其这事很可能与敬王有关,后面几年九州不会多太平,敌在暗我在明,背后这条人脉线不得不重视。
凌启一去数月,从京畿的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座关隘,查到中州八关,再到与虞疆接壤的靖庆二州,天子影卫几乎将大半个西北都捋了一遍。
不得不说,背后帮他的人堪称神通广大,凌启一路上查了所有关隘的出入记录,一直到庆州边境才找出了点蛛丝马迹。
“千雍城?”
“是。”凌启颔首,“赫兰拓是从庆州大漠关出境,所用的路引归属千雍城。从京畿去的这一路上,他应当易了容,又兼伪造身份,这才逃过了缉捕。”
凌启撩衣跪了下来,“是臣等天子影卫失察,未能于监兵关勘破赫兰拓的伪装形容,请陛下降罪。”
“起来。”皇帝说,“能瞒过你们的眼睛,这手易容术想来已经登峰造极了。”
凌启谢恩起身,沉声又道:“臣未能查出背后相帮之人的具体身份,但臣此行已暗中核实,千雍城确实有个不世出的高手,实力可能……不亚于臣。”
皇帝微微皱起眉。
放眼整个大胤九州,能让凌启说出这话的,都是和东君同境界的,不多不少一只手刚好数的过来。那么,千雍城的这位?
凌启继续禀道:“年初影卫清查千诺楼案卷的时候,里头提到的‘千雍城宗师’说的应该就是此人。”
作为一个从烈帝朝起就存在江湖的暗网组织,千诺楼在庆、靖、越、宛四州行走多年,承接各种不见光的生意,去年底被影卫借机清剿,案卷账簿清查过后,除了世家阴私,更重要的是暗网的讯息,顺藤摸瓜理一理几州世家内部的来往底细。天子影卫毕竟精力有限,九州这么大,不可能时时监察全境,千诺楼一剿确实收获不少。
敬王食邑在江锦城,位处宛州,这些年和宛州的一些家族暗中联络不少,譬如潋滟姜氏等人,先前影卫察觉出了一些端倪,和千诺楼的账簿恰好对的上号。
这次为了把颜相拉下马,太后背地里煽风不少,深潭下的人脉势力浮出水面,昌州的定康周氏便有倾向,从前倒是没看出来,定国公周夔还有这个心。以及刑部尚书所属的苍梧方氏,苍梧女城主方婧慈痴心佛事已经多年不理庶务,现主持苍梧城的是她的夫君、九州五位大乘之一的苍梧武尊方鸿祯,云州本就天高皇帝远,敬王如若再和方鸿祯搭上线,那恐怕不是好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冒出个千雍城,这却是皇帝和凌启先前都未觉到的。千诺楼的卷宗里会出现“千雍城宗师”的记载,是因为一次意外交手,结果只能说是被虐杀。凌启审的时候注意到卷宗里记载,楼里那些被杀掉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让这位“宗师”放干血,剜去了琵琶骨。琵琶骨是武者的力量所在。
凌启当时便起了疑,去往西北追查赫兰拓行迹的时候,顺带着查了千雍城,结果这二者居然同归一处。
千雍孟氏多年以来安静低调,现任家主孟池奕更是安分守己,偏安一隅。如果不是凌启亲见,怎么都想不到赫兰拓居然是从那儿出的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