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重,针落可闻的监护手术室里,除了仪器的“滴答”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直到一声婴孩虚弱的哭声划破手术室的空气,皮肤皱巴巴的孩子被江叙抱出来,沈方煜利索地剪断脐带,取出胎盘,开始准备缝合。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整个手术室里紧张的氛围瞬间淡下来些许,大家的脸上都挂上了难以抑制的笑意。
覆盖在脸上的口罩沾了水汽,有点闷,江叙深吸了一口气,扫了眼手术室的时钟,淡淡道:“破纪录了。”
“那也不看看一助是谁。”沈方煜笑着做缝合,“让我给你当助手,你想不破纪录都难。”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卧蚕很明显,江叙的眼睛忽然被晃了晃。
孩子的情况不算太好,但好在手术取出得够快,他的呼吸系统并未完全受损,还能发出哭声。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否是母子连心有所感知,一直处在昏迷中的张芸突然半睁开眼睛。
江叙的余光一直没离开张芸,一眼就捕捉到了她的苏醒。
“2.1kg,是个女孩儿。”江叙是说给张芸听的,并没有用太复杂的术语,张芸身上还有气管插管,不能发出声音,江叙把孩子抱在张芸面前让她看了一眼,后者眼角突然划过了一滴眼泪。
然而和死神的赛跑仍旧没有结束,剖宫产最耗时的部分不是开腹,而是缝合。
新生儿科的医生接过羸弱的孩子,飞快进行着apgar评分,与此同时江叙重新消毒手部,接过沈方煜手里的手术针,继续争分夺秒地进行着缝合,从子宫肌层到皮肤一共七层,他的手速极快,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剩残影。
为了更好的救治,沈方煜跟着新生儿科的医生将小婴儿紧急转移到新的抢救室。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推走,张芸垂下眼,眼眶早已通红。
而随着缝合结束,她也再一次以离弦之箭的速度被推向重症监护室。
ICU的医生护士已经在门口等待,看到他们的瞬间,领头的医生眼里顷刻间亮了,“好!太好了!”他忍不住道:“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
他们从江叙的手里接过张芸,飞快开始测试过敏反应,准备血液灌流的管道和仪器。
转瞬间,张芸从急诊病房转到手术室再转到ICU,半只脚晃晃悠悠地悬浮在生死线上。
江叙垂眼望向病床上的女人,她的腿上绑着导尿管,手上挂着抗炎补液的吊瓶,身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导管和监控仪探头,赤裸的腿和胳膊上遍布伤痕。
随着血液灌流的进行,手术室内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沉默地望向监护仪上变动的指标,还有透析液的颜色。
张芸突然动了动嘴。
她已经从昏迷的状态下恢复过来,护士定时为她清理口中的黏液,好在她并没有出现严重的中毒呕吐。
有插管的禁锢,她发不出声音,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懂了她的唇语。
“救救我。”
很多生死线上的患者都对江叙说过这句话,这样的唇语看过太多遍,江叙一眼就能读出来。
江叙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而后他握了握张芸被各种仪器导管占满的,几乎没剩空隙的手,看见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
“辛苦了,你们去休息吧。”ICU的医生说:“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为了给病人提供更好的护理条件,ICU并不适合同时有很多人,况且江叙已经完成了他的专业领域能做的全部,他点点头,从ICU走出来,脚步一个虚浮,猛然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江老师,你怎么了!”陈崎慌张地看向他,江叙还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嘴唇极其苍白,毫无血色。
江叙摇摇头。
他饮食不规律又经常熬夜,胃病是老毛病了,尤其每次精神保持紧张状态,过度聚焦某件事后再放松,就很容易胃疼。
刚刚剖宫产手术对速度的要求极高,又要在追求的速度的同时把控住动作的精度,江叙一直处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就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神经绷成薄薄的一线,对周遭事物无知无觉。
精神紧绷时不觉得,这会儿骤然松懈下来,植物神经功能猝不及防地紊乱,加上胃平滑肌痉挛,直接让江叙疼懵了。
“患者怎么样,送进去了吗?”交代完孩子的沈方煜从新生儿科赶过来,刚问完就发现江叙看起来不太舒服,“胃疼?”
“送进去了,已经在做血液灌流了。”陈崎怕江叙没力气说话,忙回答道。
“我桌上有一盒奥美拉唑,小陈,”江叙对陈崎说:“麻烦你帮我——”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陈崎不明所以地望着江叙,后者咬着下唇强撑出力气,“算了,不用了。”
沈方煜的眼神一顿。
他知道江叙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又改口——奥美拉唑是孕妇禁用药。
江叙的脸色让灯光打得惨白,他勉强抬头对两人说:“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去忙吧。”
“真的没事吗江老师?”陈崎看着他,目光忧心忡忡。
“没事。”江叙挥挥手,示意陈崎和沈方煜离开。
听到身边的脚步声远去,江叙终于泄了最后一分支撑身形的力气,他塌下肩,蜷着身体,反复做着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调节着胃部的不适。
他的胃里就像被塞进一块黑沉沉的大石头似的,沉甸甸地坠着,压迫着柔软胃部粘膜和肌肉,让他忍不住疼得倒吸凉气,闷沉厚重的压迫感越来越重,仿佛生锈的钢刀磋磨着他的内脏,江叙咬紧了后槽牙,指尖开始微微地抖。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粉红色的小猪热水袋,他直不起腰,没法去看来人是谁,只能垂着目光,注视着小猪憨态可掬的笑。
“我找护士站小婷借的,你用完直接还给她就行。”沈方煜的声音从江叙的头顶传来,“水温我调过,不会太烫,你敷一会儿。”
江叙沉默着接过热水袋,隔着一层衣服贴在上腹的位置。
他实在是没有力气抬头,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江叙只能看见地板上那双脚一直没有挪动脚步。
他想怼一句“你怎么还不走”,然而沈方煜却先于他出声了,“逞什么能。”
江叙“嘁”了一声,作势要掏手机。
“如果你是要报警,”沈方煜说:“我刚给你灌热水袋的时候已经报过了,警察很快就到。”
江叙没问沈方煜为什么能猜到他想干什么,虽然他们棋逢对手相看两厌,但是江叙不得不承认,沈方煜是在工作上和他最有默契的人。
“你走吧,”江叙说:“热水袋我会还的。”
“你什么时候能不赶我?”沈方煜问。
热水袋的温度已经渐渐在江叙的腹部蔓延开来,温热而舒适,如同流淌的温泉,缓缓稀释着他的痛感。
故而他也难得对沈方煜好脸色了一回,“下辈子。”
沈方煜:“……”
“走了。”他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这么多年和江叙的关系也没好过,送热水袋不过是因为江叙脸色实在太差,加上孩子的事情,沈方煜冷静下来,还是觉得挺愧疚。
他想补偿江叙,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听江叙的冷言冷语。
视野里的那双鞋消失,江叙听着沈方煜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江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胃里的灼痛感才渐渐消失,而热水袋也温了许多,没有最初的温度了。
他抱着热水袋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和楼梯往科室走,然后他就在走廊上,听见了一楼大厅的吵闹。
无论什么点的医院不打烊,但是大厅比起白天却安静许多,故而这点嘈杂显得格外喧嚣。
江叙垂眼望过去,看见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张芸的丈夫,正在骂骂咧咧地吵闹,而警察架住了他,将他一路压到警车上。
他想起张芸身上的伤痕,还有因为丈夫拒不承认有饮农药史而差点贻误的病情,还有那句……救救我。
作为江医生,他要在病床上救张芸,作为江叙,他也要在生活里救张芸。
热水袋还到小婷手里的时候,小婷那双本来就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沈医生找她借的热水袋,竟然是给了他在科室关系最差的江医生。
不过江叙没有做解释来满足她的好奇心,只是礼貌地向她道了谢。
回家洗完澡的江叙打开了卧室灯,翻开读到一半的文献,月色越来越浓,他却没有丝毫要睡觉的意思,直到新生儿科和ICU相继给他发来报平安的短信。
张芸和女儿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江叙才放下平板,关上了光线柔软的睡眠灯。
张芸的枕边人或许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但江医生会在意他每一个患者的死活。
第18章 鸡汤
“卧槽,这也太吓人了,”饶是见惯了世态炎凉,第二天于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都忍不住愤怒道:“那男的真不是人。”
一贯好脾气的吴瑞说话都带上了火气,“这种人就该让他坐一辈子牢别出来!”
“可不是,”又有医生接上话茬,“我听说警察昨天连夜审的,一审完就给他关起来了!我听值班护士说他在医院的时候还一直在那儿喊要保小,那会儿还奇怪呢,又没人问他的意见,他在那儿兴奋什么?”
他脸上满是鄙夷,“现在才知道,难怪他非要保小,原来老婆就是他害的。”
张芸的丈夫涉嫌投毒家暴谎报病情,已经被看守所关押。
张芸意识恢复后,公安局专门来医院进行了调查取证。
据张芸供诉,她与丈夫发生争执后,嫌疑人对她进行了殴打,并将她从楼梯中部推下,之后张芸试图呼救,嫌疑人从楼道中随手抄起一个瓶子塞住了张芸的嘴,又对其进行了第二轮殴打,直到张芸昏迷,他才发现那瓶子竟然是别人丢弃的农药。
嫌疑人一时慌张,赶紧将妻子送来了医院,但又不敢承认自己的暴行,差点耽误了张芸的救治。
吐槽完人渣,吴瑞又对江叙感慨道:“你跟方煜眼睛也太毒了,反应也快,这要是换了我们,别说报警,说不定都没法儿这么快发现患者是中毒。”
他说着说着话音突然顿了顿,“对了,我还没问呢,我听说昨晚是你和方煜一起做的手术?”
江叙掀了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地喝了一口汤。
“嗯。”
他现在的食谱彻底从可乐炸鸡换成了医院门口的养生瓦罐汤,虽然喝下去多半都吐了,但他依旧在孜孜不倦地喝。
“真的啊?”吴瑞惊呆了,“我听别人说的时候还不信呢,你俩出师之后多久没同过手术台了,这是要重修旧好啊?”
“我俩关系没好过。”江叙说。
“行,”吴瑞料到了他这个反应,笑道:“那换个词儿,化干戈为玉帛行了吧。听护士站的小婷说,方煜大半夜地跑去找她借热水袋,没想到居然是借给你的,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铁了。”他啧啧称奇地开口。
江叙握汤匙的手一顿,他就知道,按小婷的性格,不出一夜,整个济华妇产科都得知道沈方煜给他借了热水袋。
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沈方煜笑吟吟地跟吴瑞打招呼,“吴哥。”
“哟方煜,我正和江叙说你呢。”他热情地跟沈方煜招手。
沈方煜笑了笑,十分有自知之明,“那估计不是说我,是骂我吧。”
“怎么会,”刚刚才看见了两人修复关系的曙光,老大哥吴瑞坚决要消弭他两个好师弟之间的误会,他热络地邀请沈方煜道:“你过来一起坐呀。”
平日里吃饭,江叙和沈方煜都会尽量坐到对方的视线之外,听到吴瑞的话,江叙的目光和沈方煜的脚步同时迟疑了一瞬,然而吴瑞作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稀泥冠军,在被授予了“和平奖”称号后,斗志显然十分昂扬,满心想要把这对冤家给撮合成朋友。
“过来呀。”他又催了沈方煜一遍。
听到沈方煜的脚步声渐近,江叙垂下了眼。
“哎你这脸怎么了?这怎么肿成这样了?”摘下口罩,吴瑞一眼就看见沈方煜肿了一半的脸,大惊失色道:“你这是被人打了?谁把你打了?”他说着就要挽袖子,“师哥给你报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