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的一群男男女女紧紧挤在一起,他们大多是一起逃命的交情,这种环境里最容易催生信任,即使明白自己已经获救,可是恐慌尚存的本能还是让他们像羊群一样团在了一块儿。
汪准忽然抬起头,四下搜寻起某个身影。
身边都是有过命交情的同伴,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找那个睁开眼睛时看见的第一个人。
说不好是什么心态,可能有点类似雏鸟效应,就算同伴们都是一起淌血过来的,他还是更期盼看见那个明明只相处了几分钟却给了他迈出抗争步伐的勇气的青年。
……他应该也被救出来了吧?毕竟人家那气质一看就是大佬,大难当头处变不惊,心思沉稳行动果断,这样的人不能活着出来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汪准小幅度地转着脑袋东看西看,终于在距离人群不远不近的一个地方看见了有些熟悉的背影。
怎么说呢……虽然大家都裹着统一的军绿色棉毯子,但那个身影就是显得格外出尘脱俗,哪怕是土土的军绿色也被他穿的像是时装秀上的复古怀旧设计。
“乔……乔哥?”
汪准动了动腿,还是没忍住溜达了过去,看见那张波澜不兴的脸时,一种“我真的活着逃出来了”的真实感才后知后觉地击中了他,轻飘飘的心骤然安稳地压到了胸腔里。
乔昼正低垂着眉眼观察杯子里震荡的水波,思绪在口袋中的木偶上打转,冷不防边上多了个人,还在朝他搭话,遵循着社交基本礼仪的乔昼抬起头,注视了对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啊,是你啊……杨先生。”
汪准前一秒还在为见到乔昼高兴,后一秒就变成了哭笑不得:“乔哥,我姓汪……我叫汪准。”
乔昼顺势将表情转换为歉意:“汪……?诶,对不起,我不是很擅长记名字,这回不会记错了。”
汪准摆摆手:“没事没事。嗯……乔哥,你后来去哪里了?我听你的出去探索,然后就碰到了其他幸存者……”
汪准的话头一打开就合不上了,他本来只打算寥寥提几句,可是在乔昼的注视下,他不知怎么回事就越说越多,恨不能把之前亡命奔逃时的恐惧一股脑宣泄出来,讲着讲着眼眶就湿了。
“那个护士……要不是拉了我一把,也不会落在后面被抓住……我都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年轻人低着头抹了把眼睛,声音因为难过而有些断续,乔昼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眼神表情都平静极了,汪准自己收拾好情绪,对他笑了笑:“我记住她的样子了,可以去医院人事科查,别的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只能多给补偿了。”
帐篷的帘子掀起来又落下去,医护人员带着幸存者轮流出去再进来,汪准见乔昼盯着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哦,好像是上面在调查这事,轮流找人出去谈话呢,也没啥好怕的,有啥说啥就行,而且……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个一直好脾气的年轻人咬紧了牙齿,眼神里迸出一霎又阴又厉的光来。
他是富贵人家长大的,开朗活泼,大大咧咧,但不代表他真的就傻乎乎到能被这样折腾玩弄还没心没肺。
谈话的顺序很快到了汪准,他朝乔昼使了个颜色,大概是“放心”的意思,跟在那名传话的军官后面出去了,不到五分钟,另一个军官走进来看了看:“请问哪位是乔昼?”
乔昼抬眸,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塞在里面的眼镜展开,轻轻压在鼻梁上,站起来回答:“我是乔昼。”
“不用紧张,就是讲述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做个记录,心理医生也会旁听,如果觉得受不了了就停下来……”
带路的军官絮絮叨叨地给乔昼说注意事项,生怕他承受不住当场崩溃,委婉地提醒他做好一定心理准备。
两人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帐篷前,乔昼对他笑了笑,彬彬有礼地道谢,然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只有五六平米大小,一张桌子,一盏刻意调整得有些暗的吊灯,灯光温柔昏黄,像是傍晚的夕阳、河泽波光泛起的金光,桌子后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色泽柔和的常服外套,但乔昼还是眼尖地发现了他们外套下制式衬衫的领口。
很简单的心理学小窍门,看来为了让幸存者们放松,他们也做了不少努力。
乔昼假装被这个场景安抚到了,肢体的紧绷和缓了一些,略带警惕拘谨地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这椅子还是带有弧度的布艺靠背椅,一个蓬松柔软的大抱枕压在上面,正好贴合了人体曲线。
“乔先生,不用紧张,我们就是聊一聊天。”
先开口的是那个短发的女性,她当着乔昼的面合拢手边的文件夹,将笔放下,表示自己的无害,另一个男人更是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只是微笑不开口。
“你是今天上午来办住院手续的是吗?我听说好像是你的姐姐陪你来的……”
以家常闲聊作为谈话起点,乔昼慢慢缓和了神情,露出一个细微笑容:“是的,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我本来还以为是我的幻觉。”
“幻觉?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是吗?”女医生语气舒缓,顺着乔昼的话往下聊。
“不是,”乔昼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温和地提醒,视线从女医生合上的那个文件夹上掠过,“你们应该看了我的病历吧?——啊,不用道歉,也不是不能说的事,我应该已经被诊断患有妄想症,经常能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出现在面前。”
“比如早上进医院之前,我看见停车场有个巨大的史莱姆在飘,彩色的那种,后来我还看见了一个很大的黑洞,它在慢慢地把整个医院都吞掉——”
乔昼敏锐地注意到在他说出“黑洞”这个词语时,对面的两人神情都变了,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假作无视这个小细节,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花园里长出了一棵很高的树,上面挂着奇形怪状的果子……说真的,这种场景我都已经习惯了,所以周围环境改变之后我只觉得是不是我又——犯病了。”
他吐出那个词语时,神态自若,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承认自己有精神疾病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这样坦然的态度也让对面两人放松了点,女医生点点头:“这样说起来的确是像幻觉,那个黑洞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它一直在动?”
“体感是在匀速前进,在黑洞范围内的建筑全都被吞掉了一样,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吧,怎么,难道这不是我的幻觉?”乔昼反问。
女医生巧妙地引开了话题:“除了黑洞,还有什么特殊的吗?医院里的景色突然就变了?”
乔昼点点头:“很突然,就像是3D视角转2D一样,周围一下子变像素风了,连人都是像素方块,然后又马上变回3D——也不排除是我还在犯病。”
女医生对他的自嘲笑了笑:“变回3D之后呢?第三医院就是救济院的样子了吗?听说是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虽然距今也就一百多年,但是现在在国内想看到那种建筑可不容易了。”
“确切的说是1885年,我听那里的医生说的。”乔昼补充。
对面的两人再次抬头看他,眼神有些难以言喻。
……到底是神经大条还是过于镇定呢?其他人提及救济院里的怪物医生时都是脸色煞白口齿不清,还有一位直接在回忆阶段哭出来的,这位乔先生居然还和怪物医生搭话了?
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觉得与非人物种聊天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不害怕?”女医生忍不住问。
乔昼看了看她,反问:“为什么要怕?”
女医生被这个问题问懵了,还有为什么的吗?在旷野面对饥饿的狮虎、在海洋遇到倾覆一切的风暴,任何一个有生存欲望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恐惧。
“你这个比喻不对。”乔昼摇摇头,女医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话说出口了,她身边的同事皱起眉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哪里不对?”女医生也是个较真的人,而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或许是今天与这么多人这么长久的谈话以来最有价值的东西。
“哪里都不对,”乔昼换了个姿势,十指交叉搭在桌面上,一改刚才拘谨的状态,像是上司指出下属的错误工作一般,“无论是饥饿的野兽还是海浪,它们的本质都是非理性的,你面对的困境是野兽想吃你、海浪要卷走你,除非野兽的饥饿解除、你能从极端天气中脱离,否则你必死无疑,而你不能控制野兽也不能控制天气,所以你只能死。”
女医生迅速抓住了他话里的一个词语,这个词令她的思想如潮水般递涌出去,条件反射性地想起来更多东西,而这些东西让她的头皮一瞬间发麻,连声音都本能地低了不少:“你说非理性……”
另一个男人的表情也隐隐扭曲了。
“你的意思是……救济院里的那些怪物,是存在理性的?”
这个猜测太过于可怕,女医生下意识地朝身边的人看了一眼。
在和前面几个幸存者对话时,他们就说过怪物们可以交流、能说话,甚至似乎有自己的阶级划分,但是从他们提供的信息来看,怪物们一切的交流都围绕着杀人进行,就像是大自然中一切的生物行动都围绕着生存进行,而只有人类才会追求更高的境界,也因此只有人类才具备理性。
但现在,乔昼提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观点。
如果这个观点正确……那黑洞之后的那些怪物……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第19章 尸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为什么这么说?”
帐篷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乔昼还是八风不动地坐着,视线从他们两人脸上逡巡过去,无波无澜:“因为我在和施泰德交谈的时候,发现他不仅对自己医生的身份存在很高认同感,还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
“非理性生物会在意自己的职业、会维护荣誉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砸得两名军医都战术性微微后仰。
“他们是有理性的生物,某种程度上有和人类一样的行为逻辑,当然也有过于强烈的嗜血欲望,只是在他们的非战斗状态下,可以通过语言等方式与他们谈判,进行误导或者说服,以达成自保的目的。”
“这比面对野兽和海浪容易多了,至少你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救自己一命。”
“要我说的话……他们和人类其实没有区别——如果不提他们追猎人类的本能的话。”
帐篷里陷入了长达两分钟的寂静。
“所以……你没有和他们爆发正面冲突?”女医生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什么,只好顺着之前的问题草草改了一个。
乔昼坦然自若地点头:“你看我这样子,手无缚鸡之力,胆子还小,怎么敢和他们打架?当然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认怂,遵从他们的行为逻辑保命,比如说自己是走错病房的病人什么的,及时求饶。如果不激怒他们,他们不会见到人就暴起的。”
手无缚鸡之力·胆子还小的乔昼从眼神到表情都诚恳得不得了,用生命诠释什么叫做柔弱可怜又无助。
“要不是最后有几个人惹怒了一个怪物医生,让他开始无差别屠杀,我也不会躲在诊疗室里举着个花瓶见谁都想砸。”
给自己的行为打好了最后的补丁,乔昼垂下眼帘,继续摆出了那副文弱艺术工作者特有的弱不禁风。
最后,女医生动了动干燥的喉咙,强行收拢凌乱的思绪,挤出一个微笑,朝他点点头:“谢谢你的分享,如果后续还有什么补充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乔昼点点头应了声好,站起来,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男人忽然问:“救济院里有一个叫洛林先生的怪物,你有碰到过吗?”
乔昼扶了扶眼镜,没有一丝异常地转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碰到的第一个医生自称施泰德,第二个是一名护士,叫琼安,还听说三楼有一个护士长叫玛丽安,这些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意味深长地多加了一句,朝那两人再次点点头,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盯着微微晃动的帘子,帐篷里的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气,短发的女医生按下圆珠笔头,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看了两眼:“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就算在那样的环境里都能这么冷静,把那种东西分析的头头是道,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一边的男人没说话,还在出神地想方才乔昼的发言。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一股寒意从他尾椎一路窜到头骨,“那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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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医院很快被全面封锁进行调查,全副武装的特警与研究员们分组占领了整座大楼,几乎是挖地三尺地细细研究大楼的每个角落,亡者被盖上了白布抬出了大楼,而一具更为特殊的尸体则送进了特意开辟出来的手术室。
雪白明净的走廊上哗啦啦小跑过一群人,领头的女人边跑边解开自己白大褂的扣子,隔着手术室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她匆匆扫了一眼里面的手术台,表情就变了一下。
这个房间原本的用途就是参观展览,因此靠着走廊的墙壁打通按了玻璃,她在隔壁的小房间换好手术服,举着两只手走进去,手术台边的助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而玻璃外面也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站在那里观看的都是扛着星星的军官。
“老师……”
她走近手术台,站在那里的助手大概是在口罩下朝她笑了笑,但是这个笑不太成功,至少从眼周的肌肉走向来看,他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意思。
也是,任谁看见这具尸体都不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的,能那样做的人不是视力残疾就是心理变态。
就连外头经历过战争见过血肉横飞场面的老将军们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异样。
铁质的平床上摆着一具破破烂烂的苍白尸体,从身体外表来判断应该是年龄四十周岁以上、经常坐办公室的中年男性,他躺在这里的原因很好判断,因为那颗本该安慰待在脖子上的头颅正摆放在另一个地方,显然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在没有头的情况下还活着。
但是怎么说呢……他的直接致死因素并没有这么简单。
之所以说他破破烂烂,除了尸首分离外,还因为尸体躯干上筛子似的血洞。
“一百二十三处伤口,其中四十八处是致命伤,分别穿透了心脏、两肺等主要器官,凶器是一种宽2.5厘米的双开刃锐器,中心厚度1.8厘米,伤口边缘平整光滑,刃口非常锋利,很像是欧洲的那种细剑。”
验尸官审视尸体的伤口,低声汇报,助手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咋舌:“简直是把人捅成了筛子啊。”
“最匪夷所思的是被捅成这样的人居然还没有死,甚至堪称勇猛地进行了一段剧烈运动。”
室内的扩音器响起一个声音,在外面无声旁观的人中,一名年纪较轻的军官按住了话筒对验尸官说。
“这不可能!按照他的伤势,他甚至连坐起来求救的力气都不会有,大出血会让他在凶手还没结束暴行前就进入休克状态。”验尸官矢口否认这个荒谬的事实。
“是真的,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超过一万一千毫升血液——是的,远超一个成年人体内所应有的血液含量,但是经过鉴定,这些血全部属于你面前这个人,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且从血液的轨迹来看,他在大出血的同时还上蹿下跳了至少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