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象过公开场合大声质询,或私底下不经意询问的场面,更害怕贺之昭十分坦诚地回答“哦,打电话,我给忘了。”之类的话,会让他情绪抵达难以负荷的极限。
因此,之前许添谊都会和自己老板的作息错开,但每次回来看到贺之昭一个人,长手长脚地缩在小圆桌前面吃饭,吃的还是那种寡淡到残忍的白人饭,看上去,真有点莫名的可怜。
高层也会有自己的站位,不会轻易坐在一起吃饭。更何况这种从上面空降下来的领导,每个人都有思量。连王磊也从来没陪着吃过中饭。
今天许添谊是有备而来。
以一起吃饭为始,拉近距离,为后续的一击即溃埋下伏笔。
会议结束,贺之昭的人形出现在玻璃后,门被推开。他看到许添谊还在,显得有些意外。
许添谊看向他,问:“一起吃饭吗?”
贺之昭的眼睛瞬间明亮了。
茶水间配件齐全,有冰箱和微波炉。许添谊将自己准备的餐盒从冰箱拿出来,塞进微波炉开始加热。
三分钟的等待期间内,许添谊看到贺之昭又弯着腰,在充满耐心地折腾不知吃过多少次的所谓白人餐,终于寻找到机会,硬邦邦道:“一直吃的太冷对身体不好。下次你可以告诉我想吃什么,我提前帮你准备好。”
备餐是他之前每天都做的事情,一擅长,他就啰嗦,一紧张,他就语速快:“你可以点外卖,如果没有喜欢的,我可以去买。旁边有几家不做外卖的店,味道都不错。我列出来,你要吃什么提前和我说就行,我去打包。”
“这样太麻烦你了。”贺之昭说,“我可以自己准备。”
许添谊愣了愣,这话或许该有人说,但不该是贺之昭,他的老板。
“贺总,我的工作就是节省你的时间。”他说,“你什么事都不需要我,那我也该下岗了。”不知为何,有些阴阳怪气的。
贺之昭毫无察觉,端着自己看上去就不好吃的冷餐坐下了,闻言抬头答:“当然需要。”
需要这两个字总是在许添谊很想要的时候得不到,现在恍然间有人一本正经说,让他觉得新鲜、得意。忍不住偷偷勾了下嘴角。
贺之昭说完,话锋一转:“虽然是冷餐,但都是没有精加工过的食物,卡路里比较低,营养均衡,膳食纤维丰富,对肠胃的……”
卡壳了,想说肠胃的负担,想不出合适的词替代,他思索着道:“对肠胃的包袱比较小。”中文水平到此为止了。
许添谊的笑容亡佚了。
他该想到的,贺之昭显然有健身的习惯。
楼宇的暖气开得毫不手软,室内大家都脱了厚重的外套。
他的眼睛扫过贺之昭只穿着衬衫的上半身,最上面那粒纽扣没有系,和初次见面那天,看到的相差无几。因为没了西装的遮掩,肌肉的轮廓更加明显。
不用直接看,许添谊都能想象出隔着那层淡蓝色棉织品下面的肉身是什么样子。
呼之欲出——
出于一种对自身的道德约束,他决定不多加以画蛇添足的想象。
“滴滴滴。”微波炉完成任务,发出快乐的声音。
许添谊从里面取出热好的盒饭,落座贺之昭对面的位置。
还没开盖,蓬勃的菜香就飘了出来。
贺之昭很有兴趣地问:“小谊,你吃什么?”
许添谊原本遮遮掩掩的,说不上是后悔还是其他。听闻此,只能一咬牙,把饭盒盖子打开。
昨晚他全力以赴,拿出了毕生绝学,统共准备两道菜——
糖醋小排和红烧鸡翅。
甚至没有素的,都是大荤,装了满满一盒。
满足精加工、浓油赤酱、高热量、营养极为不均衡、油腻等特征。
对肠胃的……包袱很大。
许添谊心情复杂地与贺之昭对视了一眼。
他忽然想起杨晓栋总说他烧饭难吃。每次他自己吃着误以为尚可的饭菜,杨晓栋总会夸张地拿着筷子拨来拨去,说这个太咸,那个太淡,米饭太硬,汤不够鲜,调味不够。唉声叹气,吃一点就走了,一会又嘟囔饿,重新点个外卖吃。
许添谊表面凶巴巴,无动于衷,照做不误,实则万分重视,每次洗完碗都会暗地里记下来,然后下次烧饭注意避免犯前一次的错误。
然而杨晓栋吃了还是可以挑出新毛病,这让他困惑也紧张。
他还想起上次游奇吃他烧的可乐鸡翅,看表情应该也不是很喜欢,而且吃完也没给个好吃、不错之类的评价。
他当时没说话,只低头拿手机记账,以此遮掩了微小的愤怒。就知道不该分享了吃的。
他烧饭应该真的不怎么好吃,有必要这样莫名其妙,自作多情吗?
但贺之昭已经上钩了,小孩认字一样仔细看,接着报菜名:“糖醋小排、鸡翅。”
“嗯。”许添谊犹豫着,状似不经意问,“要尝一下吗?”
没等贺之昭回复,他找补道:“你可以先尝一下,好吃的话我分你一点。我今天不小心烧多了的。”
贺之昭点头,许添谊就拿干净的筷子,把一块鸡翅,一块小排小心夹在他铺满油醋汁的健康午饭上。
他盯着贺之昭,看对方把自己烧的东西吃到嘴里,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在意,于是低头看菜。
一旦掉出工作的场景,许添谊总觉得生活里的贺之昭,像抖掉一身精密,有种古怪的认真,认真里包着笨拙,而这笨拙倒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倒油醋汁认真,用筷子也认真,看着他说“需要”的时候也认真,好像没有更真心实意的真心话。
然后,许秘书接纳,就有莫名其妙的心软。
“好吃。”贺之昭尝完道,“鸡翅是甜的。”
许添谊心想,真的假的,舌头坏了吧,嘴上说:“好,我分你一点。”
贺之昭没有接他的话,只看着他的脸说:“你笑了。”
许添谊不笑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能笑?还是笑起来很难看吗?
“这是这次见你以来,你第一次笑。”贺之昭轻声说,“常常觉得你不太开心。”
许添谊把饭盒洗好,决定下次还是不做这种蠢事。
虽然他最后吃不完的,都被贺之昭扫光了,但贺之昭说鸡翅是甜的——鸡翅怎么着都不该是甜的,这不就是不好吃吗,他听得明白。
这次见你。这次的意思就是还有前一次。
他没有回复贺之昭。有什么好开心的?又见到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的讨厌的人。
可贺之昭满口小谊,脸上常挂着温和的笑脸,充满见到他便很高兴的意味。
这种若有似无的亲昵之意迷惑了许添谊,让他恼火却无可奈何,怀疑自己在中间的岁月是否缺席了什么。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下更没有撕票的理由。
许添谊闭上眼睛,就能流利背出贺之昭的精英履历,名校毕业,咨询行业出身,以华人身份杀出血路,实属不易。但除此以外,他对他过去那么多年的生活、人际关系、经历,一无所知。
前有公众号传闻说Tom Evans是贺之昭的朋友,但这串字符更像只在集团英文版面看到的名字,连配了照片都不知道是中间的哪一个金发碧眼,没有第二个同事会关心。
他什么都想知道,唯独缺失询问的立场。总裁和秘书,仅此而已。
工作没那么好找,既然留下来了就认真干活。这算是个不错的上司,连给吃两个中国菜都高兴成那样,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呢?
第28章 为什么这么大?!
周一一早,早高峰有路段出了连环事故,公交车被堵在半截高架上,动弹不得。尽管出门时间留有充分富余,许添谊还是比平时足足晚了半小时进大楼,迟到十分钟。
他一路疾步,先向前台确认没有贺之昭的快递,再窜到安全通道,直接跑上楼。
今早贺之昭有线上会议要参加,还差四分钟。
许添谊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紧绷着脸:“抱歉——”以往若是陈彬彬,早就不分青红皂白,先骂得狗血喷头再说。
贺之昭恰好拿着自己的笔记本要去会议室,见他出现,安抚道:“没关系,都准备好了,工作邮件已发给你,注意查收。”
送走老板,许添谊缓了缓神,将包搁下,启动电脑。
原本打算最先查阅贺之昭的邮件,却意外发现最上方还叠着一封新的,来自邱虹。是上次汇报说的招标书。
集团和目前合作的agency千乘咨询签了两年的传播合作合约,到现在也才刚一年出头。考虑到各项线上数据都不尽如人意,尤其去年夏天做的营销campaign,物料投放了很多,钱花了,什么水点子都没看到,王磊大为光火,年初提了几次要提前终止合作。
许添谊看了遍,觉得完备,没能提出什么修改意见,毕竟算半个门外汉,这件事当然还是得交给专业人士评判。他将这封邮件移到待处理事项,预备午休再整理遍框架,下午与贺之昭汇报。
再点开那封来自Zhizhao He的邮件,许添谊熟练地将需要今天完成的事项标红,分好优先级次。他一边记一边梳理思路,将邮件划到最后,意外看到这样一段话。
是一个极为简短的要求,也是邀请——希望许添谊能寻找推荐一家地理位置近,环境比较优质的健身房,以供日常锻炼。
同时,邮件中提到,如果许添谊有兴趣的话,今晚两个人可以一起健身。
锻炼身体?
下午,许添谊按照惯例为贺之昭做杯咖啡。
他从茶水间上面的橱柜里拿出茶杯,等待浓缩液铺满的杯底的间隙,想起健身房的事情。
这是贺之昭头一次委托他不那么“工作”的任务。许添谊拿出手机看地图,看了半天,觉得那些滤镜太厚的健身房照片不能反映真实情况,决定自己去亲自排摸。
郑重,因为想把这件事做好。
咖啡机缓缓流出香浓的咖啡浓缩液,直到停止。许添谊盯着阶梯摆放的泵瓶糖浆,心里的灯泡却忽然灭了,突兀地产生了一个很邪恶的念头。
他的手触碰上按泵。一泵、两泵、三泵……再多一点?
尚未完全融化的五泵糖浆浮在富有油脂的咖啡液表面,像毁灭的岩浆。许添谊从冰箱取出牛奶加上,再用搅拌棒调和开,仅剩暗流游动——这是一杯充满榛果香气,馥郁地令人战栗的拿铁。
他端起来,又放下。
要不还是算了吧,这和喂大郎喝药无甚差别。
“在做咖啡吗?”
做坏事太心虚,竟然彻底没听见融在地毯里的脚步声,许添谊差点把杯子掼到地上:“没什么……嗯,对的,咖啡。”
大郎站到他身后。
许添谊硬着头皮夺回主动权,露出职业的微笑:“贺总,您喝什么,拿铁好吗?”
贺之昭说好和谢谢,没有离开的意思。
许添谊从上面的橱柜里又重新拿了个杯子,即便没有扭头,他也知道,贺之昭一定站在后面认真地看着。
一如前尘往事,两人在大院,他负责站在前面张牙舞爪,贺之昭在后面当沉默的影子。但他讨厌什么都能想到这虚无缥缈的岁月。
有道目光蛰在身上,许添谊木着脸,像咖啡店第一天上任的咖啡师。他快速操作完了咖啡机上的菜单,以刻意强调自己的熟练。
然后两人一同沉默地注视着机器再次投入运作,缓缓淌出醇厚的浓缩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