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中,许添谊开始无来由焦躁,怀疑咖啡机的出液速度是否太慢了些。
扭头,就看到贺之昭原本一同垂眼看着咖啡机运作,和他对视,就类似腼腆地笑了一下。
许添谊心里郁结着一股气,难以抒发,堵在心口。每当贺之昭露出大型犬一样的微笑,无时无刻散发着明显的善意,就更加有燎原之势。
他不明白这游刃有余的友好从何而来,且因为知道是真心实意而非伪善,所以更加讨厌,很想给自己老板的脸来上一拳。
许添谊忍耐着这种会让他失业的冲动,直到把做好的咖啡送出手。
也许放上五泵糖,也是想知道,贺之昭因此会露出什么不同的表情?
幸免于难,一无所知的贺总小心接过杯子,喝了口,赞说:“非常好喝。”或因为脱离中文的使用环境太久,口语能力退化,他有时用词显得用力过猛。
许添谊的情绪跌宕起伏,因为这四个字,一瞬间,将自己的气,沮丧又无可奈何地统统放掉了。
你对自己以前的秘书或助理,也会这样吗?
贺之昭扫到桌上那杯,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不喝吗?”
一句话让人进退维谷,也像孽力回馈。泄气的许添谊只能端起杯子,或许只是有点甜呢?
下一秒,被榛果味糖浆的甜蜜暴击,他的表情管理终于失控,背过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贺之昭上前,拍了拍秘书的背,贴心。待他不咳了,又问:“晚上一起健身吗?”眼神神秘地真挚。
许添谊泪眼婆娑,被蛊惑了:“好的。”
没道理拒绝啊,锻炼身体多好,坚持下来有肌肉,硬邦邦的,这样打人也疼,他练成了首先就把贺之昭的脑袋揍成拨浪鼓。
许秘书亲自排摸,截止晚上七点,共完成六家周边健身房的实地踩点。从地理位置到装修环境、设备数量新旧,全部都在他的考察范围内。
经过严格筛选,他挑出了两家健身房作为备选,在贺之昭同意后,又敲定了其中一间作为最终的健身场所。
许添谊并无健身的习惯,自然也无健身的装备。为了约定,等踩完点,他又匆忙去隔壁的商场置办了一套运动装。
全部完成,临近约定的时间,只能旷了晚饭。每做选择,他总能轻易将利己的部分向后拖延,甚至舍弃。
许添谊抵达目的地。
这是间半自助的健身房,24小时营业,只要缴费后输入密码就可以进入。大约因为时间太晚,又位于CBD,这个时段一个别的顾客都没有,连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也偷闲走开了,极为安静。
他坐着等待十分钟,九点,贺之昭背着运动包准时出现了。
两人首次不在工作场合相见,还是独处,许添谊有些尴尬,觉得直着眼睛看太露骨,许添谊盯着身前落地镜里贺之昭的样子。
贺之昭脱掉了克己复礼的大衣、西装和衬衫,穿着宽大的运动外套,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前段时间太忙了,没怎么运动。”贺总卸了包,颇有遗憾,随即问,“小谊,你平时运动吗?”
许添谊不假思索:“当然。”如果陪着陈彬彬的太太逛商场也算的话。
实际从小到大统共跟着舍友,进过两次大学宿舍楼下的免费健身房,也只尝试过最简单的跑步机,今天是因为一种冲动驱使才答应了下来。许多器材摆在那,他都叫不出名字。
“那我们可以经常一起来。”贺之昭极为高兴,将自己的包卸了,再脱了外套,许添谊强势地接了过去,放到更衣室寄存。
贺之昭问:“有什么健身计划吗?”
“没有。”许添谊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业余,谨慎地站在贺之昭的身后,打算跟着依葫芦画瓢。
他抬起眼,就看到镜中两人清晰的身影。
连外套也脱掉,贺之昭轻装上阵,只穿了件短袖的速干衣,配运动短裤。
这么壮?!
许添谊佯装镇定,眼神多次礼貌地移开,最后忍无可忍,干巴巴道:“你这衣服买小了一号吧。”
贺之昭毫无自觉地拉了拉衣摆:“不合适吗?我只有健身的时候会穿,很舒服。”
太不合适了。
许添谊无言。或许是加拿大食物里的激素比较多吧。
他的眼神无法挪开,这显得很下三滥,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
比衬衫带去的视觉冲击力更加猛烈。
许添谊的瞳孔地震,心情难以描摹。大概因为相形见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为什么小学时候还矮他一点点,感觉不会打架的、弱不经风的人,现在会不仅身高直逼一米九,肱二头肌发达,连胸肌也——
许添谊的视线黏在上面,自尊心支离破碎。
他能看见胸肌清晰的轮廓,和上面隐约的两粒。
为什么这么大?
第29章 傻瓜才会假装坚强吗?
没有健身过的人常对健身有一些浅薄功利的看法,这包括对健身过程痛苦的轻视,和对收获成果的急切。
不巧,许添谊两样全占。
健身房的大灯熄灭了,仅有两个昏暗的氛围灯亮着。落地的玻璃窗外,隔壁商厦外立面的天幕屏不停切换着画面,当红的男明星捧着粉底液微笑。远处江面灯光交错,这应该是很美,值得欣赏的瞬间。
除却此刻他坐在腿屈伸训练器上。
十分钟前,两人完成了热身动作,贺之昭说:“今天我要先锻炼大腿。”
许添谊对健身的认识还停留在举举哑铃、上个跑步机。许多固定器械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用,怕露怯,遂装模作样跟在贺之昭旁边,在一模一样的器械上落了座。
不同的机器对应训练不同的部位,连哪一块肌肉负责发力都分工明确。
许添谊发现贺之昭提速了,憋了股气也跟着快起来。
随着小腿缓慢将那圆柱样的东西抬起,贺之昭的大腿雕刻出精密的肌肉线条。感觉一脚能蹬死八个陈彬彬。
贺之昭已经开始热身,许添谊只能跟上,
许添谊很累,且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上去游刃有余的动作,他坐上去如此吃力,直到大腿接近发抖才能将那圆柱缓慢撼动起来。
真实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没有任何健身基础,上来就进行力量练习本就吃力,第二个重要原因是前一个使用的傻逼器材归位不到位,将调整重量的插销放在了最后一个插片上,意味着训练者要负荷最大的重量进行训练动作。
一个对初初健身者极为不合理的参数。
一旁贺之昭训练的速度并不快,许添谊一开始还能勉强咬着牙跟上,等做了十个以后,大有筋疲力敝之感。
心跳不断变快,手脚开始发软。没有摄入足够热量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
千钧一发之际,贺之昭提速了。
好胜心让许添谊憋了口气,也跟着咬牙快了起来。他误以为那种不适,是因为太久没运动造成的,又再接再厉坚持了两记。
呼吸终于无法摄入足量的氧气,眼前逐渐模糊。
过度通气?为什么会这时候发作?
许添谊的眼前开始发黑,眼中冒出金星。他如同搁浅的鱼,动作放了慢倍速。紧接着整个人佝偻了起来。
一片模糊中,他听见有人问:“小谊?”
像遗失很久的名字,忽然被人打捞上来。
为什么要这么叫他?
这么叫他的,只有很久很久以前他最好、也最坏的一个朋友。
……
争强好胜的许添谊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他只眩晕。
天地混沌,山抱水,水绕山,层层叠叠,恰如盘古开天辟地前。
天哪。
贺之昭迅速将人从机器上抱下来,翻了个面揽在怀里。
他通过翻开眼皮,倾听心跳,感受人中处呼吸等手段,冷静地判断得出:“吃晚饭了吗?你可能是低血糖了。”
许添谊浑身使不上力气,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一种骑士中箭弥留的姿态。听见问题,只气若游丝地摇了摇头。
贺之昭一手搂着他上半身,一手拿过自己的运动水壶,说:“里面是电解质水,你喝一点。”
世界如波纹。许添谊眼前发晕,听到头顶上有人这么说,后知后觉乖乖张嘴。
贺之昭搂着他上半身拔了拔,让他起来些,然后将运动水壶上的吸管口塞进许添谊的嘴里,将瓶子慢慢倒立起来。
很像喂奶,但幸好两个人都无暇思索这个。
“稍等。”喂完,贺之昭将人规整地摆在瑜伽垫上,起身去前台绕了圈,如愿端来一个巨大的玻璃碗:“这里有糖。”
他拆圆饼样的阿尔卑斯往许添谊嘴里塞,像往公交车的投币机凹槽投币。
咔哒咔哒,足足塞了四枚。
空调车,两人票,出发!
草莓味漾开,许添谊拾回了半条魂魄,把嘴闭上了。
眼睛很久都不能视物,呼吸发麻,等彻底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老板怀里。许添谊如遭重击,赶紧要挣脱开:“不好意思,贺总。”但并没有成功。
贺之昭取了纸巾,细心地给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说:“没关系,你休息一下吧。”想了想又道,“对不起,下次我要提前几天和你说。”
在你怀里休息吗?还能有下次吗?
许添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竟然倒在自己老板的怀里,甚至坐起不能。最恶劣的社会性死亡事件不过如此。
他气若游丝道:“贺总,是我不好,我应该吃饭的,和你没有关系,你别道歉了,我很想死。”
贺之昭听完笑起来。不是那种散发善意的,大概单纯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把那壶电解质水拿过来,又递给许添谊:“再喝一点吧。”
再健身是不可能的了,好在不需要去医院。
许添谊的脚仍旧有些发软,他站稳了,坚强地要弯腰拾自己的包,却有人先行一步背上了。
下一秒他双脚离地,被人公主抱了起来。
许添谊尚未平稳的心跳又开始脆弱地急跳起来,他挣扎着,连称呼都忘了:“干什么?我自己可以走,放我下来!快点!”
一时间什么繁文缛节都尽数省略,像回到最小、最颐指气使的时候,对着自己的朋友说要这个不要那个,而朋友全部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