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难以具体、确切地去感知自己此刻的感觉,是的,他丧失了感觉,他分不清此刻所攫住他心灵的那种感觉到底由何种情绪组成,他只觉得呼吸急促,皮肤发热,手掌发抖,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既然您这么不在意……”亲王很惊讶于自己的声气竟如此平静,仿佛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当初我提出要求时,您拒绝得可是如同守节的少女一样激烈呢。”
神父披上主教的红袍,“我喜欢并且享受这种事带来的乐趣也不意味着来者不拒,亲王大人,容我提醒您,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您,请您好好想一想,我是否有表露过对您的钟情?我只是没有拒绝您的求欢,这反倒得罪了您么?恕我直言,您这样可真称得上是矛盾呢。”
亲王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神父将红袍如睡袍一般随意地在身上裹了裹,赤脚走向亲王,他站到亲王面前,微微仰头,“倘若那时我答应了向亲王您献上忠诚,您是否又该在心中庆幸我的放荡了呢?”
神父的气息芬芳清新地向亲王扑面而来,声气也极其柔和,只是嘴唇中所吐出的字句带有不着痕迹的锋利味道。
亲王屏住了呼吸,心里头乱极了,和起初那蕴含着愤怒的狂乱不同,他感觉自己是被神父给压制住了。
“您这样的狂怒可叫我真是不解,是因您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难道您爱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爱着您?那您可真算得上是上帝的宠儿了,”神父抬起手,红袍从他手臂上滑落,他的手掌贴在亲王脸上的疤痕上温柔地抚摸,“毕竟您可是以丑陋而闻名的。”
神父仰起脸,嘴唇轻轻吻了下亲王,而亲王根本都不明白这吻的含义,他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愤怒还是喜悦。
“7点,今晚7点,”神父呓语般道,“来这里见我。”
他说完便放下手,毫无留恋地转过了身,继续去试他身上的主教服饰。
亲王站在原地,神父不像是在穿柔软的长袍,而像是在穿戴盔甲一般,抖落袖子的动作干脆利落极了,血红的长袖包裹住他纤细的胳膊,他的手掌从袖子中钻出,兰德斯以为他手里会拿着匕首什么的,寒光闪闪的,可以一下要人的命。
亲王走出了房间。
靠在墙边的仆人立刻担忧地站直了,“亲王?”
亲王看上去冷静了许多,或者说显得有些颓废。
比尔不敢多问,陪着亲王回到了房间,王室的仆人带来了明天舞会亲王需要穿的礼服、鞋子,还有一应的饰品,亲王对打扮自己没有任何兴趣,比尔命仆人们将一个个托盘全放下。
亲王重新回到窗前的沙发前,犹如一座倾倒的山,人半倚着沙发,拐杖放到一旁,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比尔替他倒了杯热咖啡在桌上。
亲王有勃勃的雄心,想要征服奥斯顿这片大陆那谈何容易,无数人曾为此倒下,而亲王却从不怀疑自己能够将皇帝的桂冠摘下,他从来都没有为此烦恼过,就像是树上长了颗果子,他决定去摘取,然后就确定自己能够摘到,那或许要费些力气,不过没什么,他可是兰德斯·德·哈卡特,这难不倒他,简单来说,亲王的人生从未迷惘过。
他曾面对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先天的残疾、幼年丧母、兄弟的迫害……哦,太多了,他所遇到的困难数不胜数,而他只是抬起他天生不一样长短的脚,用力跨过去就是了,人只要有意志力,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比尔。”
兰德斯道:“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比尔没想到亲王会突然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了,他有些慌张又有些羞怯道:“我……其实……”
亲王从侍从的支支吾吾当中明白了什么,他扭过脸,上下打量比尔那张涨红的脸,“你有未婚妻了?”
比尔的脸红透了,“是的,我想是的。”
“你想?”
“她……我还没有向她求婚,所以……”
亲王冷笑了一声,“那么我要劝你别太自信。”
比尔的脸涨得更红了,他结结巴巴道:“离开奥斯之前,我已经问过她的意思了。”
“怎么问的?”
“我……”
亲王从来不关心侍从的私事,比尔也是第一次向人袒露此事,不由十分忸怩,“我、我向她告别,她、她拥抱了我……”
亲王简直止不住地冷笑。
拥抱?拥抱算什么呢?倘若拥抱就能算作答应订婚的证据,那神父岂不是已经和他不知该结上几次婚了?
“然后……”比尔神情羞涩但是又欣喜又骄傲,那种男人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所选中的骄傲,他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闪着温暖光泽的珍珠耳环,“她将她的一只耳环送给了我。”
比尔脸上控制不住的甜蜜笑容深深刺痛了亲王的心。
看来,跟他的盲目自信不同,他的侍从的确是有了对方确切地钟情与他的证据。
上帝啊——
亲王有些痛苦愤愤地扭过了脸用手掌扶住自己的额头,他怎么会那么蠢,陷入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而他简直像是被塞进了大木桶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徒劳地想拥抱那个人……
“说说看,”亲王平静道,“你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
比尔小心地收起耳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亲王大人,这里没有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一切都很平常。”
“可我想听。”
“您是在为明天的舞会紧张吗?亲王大人,王都的淑女们都很聪明,她们会知道什么样的丈夫能给她们带来真正的荣光,没有人会不为您倾倒的。”
亲王讽刺地笑了笑,他重复道:“我劝你别太自信。”他不想听侍从的安慰,再次转过脸,“好了,比尔,讲讲你的故事,或许我该为你准备贺礼了。”
比尔很快乐温和地一笑,“谢谢您,亲王,我知道您会的。”
“其实那真没什么,她是个牧羊的姑娘,养了两头厉害的牧羊犬,她会骑马,很敏捷也很厉害,我路过收税,她正骑着马牧羊,威风凛凛地挥着手上的鞭子,我被她那鞭子勾住了心,甘愿变成她羊群中最温顺的一只……”比尔羞涩无比道,“事情就是这样。”
亲王的表情很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听到什么,反正这部分显然不能令他满意。
“你愿意了,我明白了,然后呢,她是怎么愿意的?”
比尔双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哦,这,您是指我是怎么追求她的么?”
“嗯。”
“我送她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到她家去干活,赞美她浓密的头发……这说起来实在太难为情了,总之,我尽我一切能做的能说的来讨她的欢心,我把她当成上帝,”比尔兴奋起来,“我的上帝——亲王大人,您真不知道她有多美,浅棕色的大眼睛,浅棕色的头发,脸上的小雀斑可爱极了……”
亲王抬起手阻止了侍从继续说下去,“回去之后,我会为你在奥斯找一块土地,让你和你的上帝在上面构建一个新家园。”
比尔很高兴,他早知道亲王会这么做的,他吻了亲王的手,道:“但愿您也能早日组建属于您的家庭。”
亲王脸上的神色极快地黯淡了下去。
比尔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了今日亲王身上所有的古怪,他真笨!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亲王的表现和他当初追求妮娅,妮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比尔瞪大了眼睛,“亲王大人,您是不是……”
亲王挥了下手,他不想分享自己的心事给任何人听。
比尔看了一眼亲王的脸色,也只好道:“明天的舞会,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亲王沉默不言。
比尔离开了房间,替亲王关上了门,他回忆着亲王来到王都这一个月的时间,仔细思索亲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遇上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今天的古怪是从亲王早上买苹果、买花去考尔比开始的,比尔摸着下巴,心想难道是生活在考尔比的姑娘?
亲王在考尔比待了那么长时间,又是在传染病期间,这样特殊的时期是很容易滋长些特殊的感情的。
可是亲王为什么要跟神父争吵呢?
比尔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拳头一砸掌心。
肯定是神父反对亲王和那出身贫苦的姑娘来往!
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
比尔在王宫的长廊里团团转,脸上神采奕奕的,是把一切事情给想清楚了的畅快。
毫无疑问,亲王爱上了个考尔比街区的某个姑娘,神父作为将要为亲王洗礼的人,自然可以对亲王的终身大事发表属于他的意见。
神父出于某种考量,希望亲王放弃和那姑娘的交往,于是亲王就和神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尤其是明天舞会在即,所有人都知道舞会上将会为亲王挑选一位王都的淑女作为未来莱锡的王后。
以亲王的脾气很有可能因此而和神父争吵不休。
可怜的神父……
比尔皱起了眉,他倒不是反对亲王和考尔比街区的姑娘在一起,但也能理解神父的顾虑,怪不得神父说亲王的脾气实在太急躁了。
作为亲王身边最忠心耿耿又最体面的侍从,比尔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亲王去解决这个烦恼。
*
亲王独自在房间里坐着,他没有看一眼旁边的礼服,仆人进来请他去用餐也被他拒绝了,他就这么独自坐着沉思,等天色渐黑之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就到7点了。
去,还是不去?
他早上才说以后再也不会去他那儿……
他那时指的是再也不去那栋楼的楼上了,更何况他觉得他的确是有必要去和他再谈一谈……下午他的话语中似乎还有在指责他当初逼迫他那件事……他们之间是有些该好好说清楚的!
亲王扶着拐杖站起身,来回看了一眼房间,突然发现他忠实的仆从比尔不见了,大概是在他没意识到时离开了房间,亲王走出房间,提起拐杖招来王宫中的仆人,“我的侍从呢?”
“殿下,那位先生出王宫了,他嘱咐我,若您问起,便告诉您他去考尔比街区了。”
“考尔比?”
亲王轻轻皱眉,比尔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哦……他想起来了,丧葬费!
因和神父的事,亲王把这事全给忘了!
亲王神色复杂地嘱咐人带上钱去考尔比街区将钱交给他的侍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夜幕下的考尔比和白天相比显得更破败晦暗,比尔心里犯嘀咕,想这里会生出怎样的姑娘令亲王动心,在街区里人的指引下,他在街区中绕来绕去,终于看到了他所要找的地方——河边的小木棚。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呢?
比尔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向木棚靠近。
第93章
夜晚的王宫很安静,蝉鸣声轻巧地夹杂在喷泉的水流声中,时针已指到了七点,亲王咬紧牙关,没有放任自己的脚步转向不该转的方向,他坐定在房间内,硬熬着身体里那股焦躁。
不,这次他绝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亲王硬生生地挨着,他的心里像有一团剧烈的火焰在燃烧,同时又有狂风在呼啸,他仿佛正身处地狱,不肯向魔鬼求饶。
过了不知多久,亲王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很好,七点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亲王又咬了咬牙。
比尔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都已去了这么久了。
亲王起身拉开门,发觉门外那个他命令去送钱的仆人也还没回来。
亲王提起拐杖指了指那仆人的空位,一旁的仆人道:“艾文还未回宫。”
亲王转过脸看向幽深的走廊,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又不自觉地转向神父那,亲王控制住了自己,至少今夜——至少今夜他不能遂了他的心愿!亲王坚决地将脚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对王宫,兰德斯已觉得有些许陌生,他离开王宫十几年,那场大火和大火后千辛万苦的休养成了他对王宫最后的记忆,身上仿佛还残留着被灼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