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炙烤他的是神父,是神父的模棱两可,语义不详。
神父好似是在责怪他起初求爱不够端庄恳切,又像是在警告他他就是那样放荡只图愉快的人,他说他丑陋……即使他看不见,也知道他长得丑陋……
亲王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如果真爱他,怎么会那样说他?毫无疑问,他一定不爱他……可他若不爱他,又嫌他丑陋,怎么会同他上床,又约他晚上再去见面?那是神父自己说的,即使他再放荡,也不会来者不拒!所以,他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讨了他的喜欢的……
亲王边走边任思绪飘游,夜晚的王宫像坟墓一样,寂静又凉爽。
花园中,洁白的女神雕像双手向上举着,喷泉从她手中的水壶中溢出,亲王出了神,面前的女神像仿佛变成了神父的模样,裹着红色的主教长袍,赤裸的身躯带着无尽的诱惑,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既冷酷又美丽,在夜空下静静地审视着亲王。
“我爱他,他愈残忍,我愈爱他。”
亲王感到绝望。
如果他和比尔一样,爱上的是个牧羊姑娘,那么一切就都会变得很简单,接受或者拒绝,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可他偏偏爱上的是个刽子手般的人物。
不,亲王仰望着黑丝绒般的天幕,表情逐渐从迷茫转向了坚决。
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时刻,他这一生都注定不能平凡地度过,他的爱情也不会和其他人的爱情一样,他要经历磨难,要千辛万苦,要像打磨宝石一样打磨自己的心,那过程或许会很痛苦,但最终一定是会闪闪发光的。
神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想他还要深入地再去了解,人会因为无知而陷入爱情,也会因为彻底看透一个人,爱情就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呢?即使亲王觉得自己无比伟大,他也依旧无法预料,他只知道,至少今晚不去找神父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
亲王再次在心中对自己道,他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反复的自我强调已经是在被牵着鼻子走了。
*
“这里老早就不住人了。”
考尔比街区里一个公认有见解的老大哥接受了比尔的提问,他说:“全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当然,这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那是他们临时的家,有人病了,家里没人照顾,又怕传染,就到这里来,也有人喝醉了躺在里头,总之,这里没什么人住着,至于你说的姑娘……”那老大哥哈哈大笑,“考尔比的姑娘比贵族姑娘们都要精明得多,她们宁愿去睡牛棚也不会到这儿来的,除非她想无缘无故地怀上个孩子。”
比尔惊愕地张了下嘴唇,他身后的木棚打开了门,里头显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可里面却没有人,这位老大哥的回答更叫他匪夷所思。
难道是他误会了?
“伍德先生。”
王宫里的仆从来了。
“这是亲王嘱咐我交给您的钱,愿逝者安息。”
比尔手里拿着钱袋,片刻之后也想起来了。
亲王说神父在考尔比街区为个贫穷而高尚的人作了临终关怀,那人没有钱,让他来送一笔丧葬费,可他在街区时身上的钱被抢光了,之后一直忙忙碌碌,又想着亲王那古怪的行为举止,就全忘了这件事。
“今天街区有去世的人么?一个得了重病的可怜人。”比尔询问道。
“当然,”老大哥耸了耸肩,“在考尔比,这样的人每天都有,到处都是。”
“请带我去看看吧,我代表亲王来为他们出钱安葬。”
“哦,那倒不必了。”
那人道:“今天死去的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幸运儿,下午莰斯堡教堂来了一群修士,将一切都解决处理好了。”
“感谢尤金神父,”那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是真正的天使,一个伟大的好心人。”
*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进入漆黑的房间,里头太黑了,脚踩在地毯上,那柔软的触感更叫人不踏实。
摸黑行走在房间里的人止不住地在心中咒骂,脚步极其谨慎地前进。
“殿下。”
夏尔曼被吓了一跳,险些向后仰倒,像他在战场上那样重重摔上一跤。
“您来了。”
夏尔曼循声望去,这一刻他既憎恶黑暗让他出丑,又庆幸在黑暗中无人发现他的丑态,不,夏尔曼慢慢站直了,面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他那副被什么都能吓一跳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永远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夏尔曼的眼睛渐渐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向黑暗中那个长长的影子走去,过去拉起神父的手轻轻一吻,“我来了,神父,我如约来了。”
“这是个明智的举动。”
神父道:“更明智一点,我们可以坐下说话。”
夏尔曼和神父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神父道:“您能接受我的邀请,令我感到荣幸。”
“我心中信仰上帝,和像神父您这样高尚的人交谈,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欣然前来。”
神父微微笑了笑。
“明天王宫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您知道这舞会的目的是什么么?”
夏尔曼沉默下来,他一向热爱舞会,他是舞会上的宠儿,是舞会上的王,所有人都会将倾慕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可他却害怕明天的舞会,整个贵族阶层几乎全知道了,明天的舞会上会发生什么,夏尔曼想都不敢想。
“殿下,其实我很钦佩您。”神父轻声道。
夏尔曼望向神父,房间里太黑了,他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神父侧脸的轮廓。
“您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太子却愿意舍身忘死地参与到战争中去,倘若没有绝对的勇气和伟大的牺牲精神,这是很难做到的。”
神父说得很恳切,夏尔曼登时有些激动,这是他从战场上失利以后听到的第一句真心实意的好话!他身边的侍从没有资格安慰他,他的父亲亚尔林因为生病,也可能是因为已料到的失望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其余的王公大臣们也避讳着王太子的失败,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神父,您……”
夏尔曼白天还不懂神父为什么约他晚上来见面,而在这完全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全,甚至有些想忏悔,他终于明白信仰为何会长久地存在,此刻他多么想去握神父的手,继续聆听那些令他感到快慰的话语。
而神父简直像明白他的心事似的,他面向他,在胸前画十字,“无论如何,我尊敬您。”
夏尔曼感动不已。
“可同时我也奇怪,您为什么在有些事上却丧失了勇气呢?”
夏尔曼怔了怔,“您是指……”
“您明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难道您就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么?”
“……”
“阻止……神父,您叫我来……”
“安东尼主教同样是位很受敬仰的人,可他却因魔鬼的诅咒而死。”
夏尔曼愣了一瞬后才想起安东尼主教是谁,哦,那位多年前在要为兰德斯洗礼前突然暴毙的主教。
夏尔曼不知道神父突然提起安东尼主教是什么意思,不对,准确的来说,面前的人也已经是主教了。
“您是想说……”夏尔曼迟疑道。
神父淡淡道:“魔鬼应当受到惩罚。”
*
走廊里静悄悄的,过于偏僻的角落,连守夜的仆人也没有,只有墙壁烛台上的烛火在轻轻摇曳,亲王的脚步很轻,他对自己说,和约定的时间相比,他已迟到了,所以并不算全然地被他控制住了,或许他正在紧张地等他,也或许他见他不来便气急败坏,还有可能他就是故意在耍他,把房门紧闭了就那么折磨他……
他爱上了个刽子手。
亲王再一次在心中确认,他的脚步也如同将要被处决的犯人那般拖沓沉重,他不会同他发生什么的,他只是想同他好好地谈一谈。
亲王注视着黑暗中的那扇门,他离得很近了,只有一步之遥时,门主动打开了。
开门的人显然很慌乱,一头冲了出来,简直像是被人从后面推出来似的,那人慌慌张张地向着左边扭头,却是被突然出现的亲王给吓了一跳,这次夏尔曼没有稳住,他叫了一声,直接向后摔去,摔倒在了走廊里的地毯上。
“兰、兰德斯……”夏尔曼结结巴巴的,他不敢相信他刚才谈论的人物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就像是神罚一般,让他简直恐惧到了极点!
亲王也呆住了,他先看了一眼夏尔曼,又看了一眼半开的门,确认这是神父所居住的卧房,然后再次看向夏尔曼。
走廊中静得可怕,夏尔曼感到呼吸困难,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总觉得骨头哪里疼,而此刻他更是仿佛回到了被惊马从身上甩下来的时刻,浑身的骨头都疼了起来,他想站起身,但手脚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德斯在鬼火般的烛光下揪起了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从他的房里出来?”
亲王的语气很冷静,只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芒足以让夏尔曼吓破十个胆子。
夏尔曼不知道亲王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亲王有没有听到他和神父的密谈,他浑身都在打着摆子,嘴唇发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亲王。”
神父的呼唤打破了僵局。
亲王转过脸,神父手上举着烛台,他穿着整齐,面容平静,“您怎么来了?”好似完全忘记自己白天和亲王的邀约。
亲王此刻出奇地冷静,他又看向夏尔曼,神父手上的蜡烛可以让亲王更清晰地看到夏尔曼脸上那刻入骨髓的恐惧,夏尔曼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亲王那将他视如蝼蚁的眼神。
“滚吧。”
亲王放开了手,夏尔曼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两次摔倒的羞辱感迅速蔓延了夏尔曼的全身,他快速站起身,非常的狼狈,可以算是手脚并用,扶着墙壁飞快地向走廊外跑去。
亲王再次看向神父,“你约了我,同样的,也约了他?!那个无能的废物?!”
“别太生气,”神父吹灭了手上的蜡烛,轻描淡写道,“我想您大概会迟到,所以给自己安排了些候场的小乐子。”
亲王绝不相信神父会对夏尔曼有任何好感,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或者说是羞辱他!
他不愿意,可有的是人愿意拜倒在他的神袍之下!
可恶,简直太可恶了!
亲王伸手抓了神父的手腕,狠狠地关上了门,压根不在乎这巨大的关门声会让任何人听见。
而另一头,扶着墙壁走出很远,仆人向惊慌失措的王太子行礼时,夏尔曼才找回了他的风度轻轻点头,他那懦弱又平庸的心灵被搅和得一塌糊涂,神父那可怕的话语在他耳边萦绕、震颤着,如同魔鬼的低语。
“惩罚?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您还不了解吗?明天的舞会是个很好的机会,也或许是您最后的机会……”
“我、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曾祈盼着传染病能将亲王带走,可却失败了。”
“不、不,我从来没有……”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您曾期望您失手所造成的那场大火能带走您最深的恐惧。”
“……”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夏尔曼满脑子都是可怕的质问,他几乎快要疯了,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简直后悔今夜来了这里,这不是神父,这是真正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