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点后,常六脸上的笑更加谦卑,嘘寒问暖,用谄媚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黑衣人并不在意他怎么做,喝完茶后,只问了一句话:
“你想变强?无论如何也要?”
常六被他问得愣住,过了一会儿,他一声不吭,在人来人往的茶楼里径直跪伏。
“无论如何。”被异样的视线围绕着,常六也不在乎,梆梆连嗑三个响头后,他抬起一片通红的额,双眼也泛起血红,“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求尊驾助我!”
没有叫他起来,黑衣人出神地望着他,像是在确认这个少年的决心,又像是在怀念什么。
他不说话,常六就一直用力地磕着头,半晌,直到眼前都见了血光,那人才制止道:“行了,随我来。”
晕头转向地直起身,常六才发觉,他们已不在茶楼中了。
那是片空无人烟的树林,黑衣人背着手,又一次问:“无论如何?”
常六擦了擦额头,深吸口气,决绝道:“无论如何。”
“即便是死?”
“只要能让我亲手报仇,杀死那个结丹老祖,灭了徐家,我愿一死了之!”
“会很痛苦。”黑衣人忽然道,“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那种感觉,比死、甚至比仇恨更可怕。这样,你也愿意?”
常六道:“我愿意。”
“那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他后悔了么?”谢征问。
应常六一怔,手指一拧,像是要开扇。
可今日他并未带着那副惯用的折扇,只能摸摸下巴,答道:“不好说。”
“他的无知无畏,换来的是飞快进境的修为。不到十年,便爬到了结丹期。”
“突破后,他第一时间去打听了那个老祖的消息,杀死了他,还有当年筹谋了灭族常氏的所有徐家人。”
“报仇,自然是很痛快的。可代价,自然也是很沉重的。”应常六没有谈及究竟是何代价,开了个玩笑,“大概只有和选了放弃报仇的另一个常六聊聊,才知道后不后悔吧。”
“谢道友,”他又问,“在你眼里,应常六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征如实道:“轻佻,油滑,不正经。”
“印象这般差吗,看出来你不待见我了。”应常六悻悻摸了摸鼻尖,谢征又瞥了他一眼:“今晚除外。”
“……是吗。”他闭上眼,苦笑道,“其实我并非是那副样子。好像也不是这副样子。”
应常六捧起酒坛,将里头的最后一点酒液饮尽,抹了抹嘴,忽而大笑。
笑完,又泪流满面,仰头质问:“我……我啊!究竟该是何模样来着?”
谢征无言。
等发完疯,应常六解下腰间争命,叹了口气。
“多谢你愿意陪我一程,谢道友。”他问,“有明净珠在,你师弟……傅仪景,他会好吧?”
见人轻轻颔首,他露出一抹复杂又释然的神情,将手里的争命剑掷入湖中。
那圈涟漪缓缓散去,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谢征,说:“我要走了。”
看到谢征眸中异色,应常六失笑:“想什么呢,没死。我是说,我要先一步离开这里。”
“听闻小明光还睡着,帮我和他带句话吧,就说……”
“再见面,别被我吓一跳啊。”
122 动摇 谁都不可信,除了彼此。……
回程路上, 011莫名有些憋得慌。
【宿主,应常六他……】想了又想,011才问, 【为什么要和我们讲那个‘常六’的故事呢?】
就算是它,也猜得出来常六就是应常六本人。
少年时举家被灭,为复仇汲汲营营、牺牲一切。
这样鲜血淋漓而又离奇的过往, 该深埋在心底才对,何故要与才相识不久、甚至有些不对付的人倾吐?
【一时兴起?想拉近关系?找不到别人了?】
猜测很多,011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个。
说到底,他们并不熟悉;更别提应常六这个人本身就戴着厚厚的假面,直至今夜,才流露出一丝缝隙。
【还有他带给蔚凤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啊?别被他吓一跳?他想做什么吗?】
谢征则在思索另一个问题。
——应常六要明净珠做什么?
《问道》中,他是顺利拿到明净珠的。
有蔚凤、师寅和成玄坐镇,也不存在这些莫名其妙的秘境,从始至终都很顺遂, 没有流露过哪里不对。
作为仙器之一,空净珠的仿物, 明净珠最大的用途就是清心镇魂、宁神解毒。
无论作哪一个用,听上去都不太妙。
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着“再见面”,好似有无明净珠, 对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倘若真不要紧,何至于这么大阵仗, 甚至不惜和蔚凤翻脸?
以及那个古怪的黑衣人, 到底怎样做,才能令一个筑基都困难的杂灵根修士,一跃成为仙境七杰?付出的代价是什么?那手老道的炼器之术,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还有应常六对傅偏楼的过分在意……
他随应常六出去本只是想探探此人的目的, 却反而令迷雾更深一重。
眼前浮现出应常六临别时的那个眼神,似悲戚,似释然,似无奈,仿佛认了命。
有那么一瞬间,谢征觉得,这个人好像再也不会出现了。
*
谢征被应常六叫出门去时,相隔一墙之地,琼光也未曾休息。
试器之比结束,按照约定,师寅该来寻他才对。可琼光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简直寤寐难安。
同屋的周霖看不得他这副站在窗前直叹气的傻样,跃至肩头,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要和那家伙重归于好?我看悬,他不是一直瞧不起你吗。”
“……也并非重归于好。”
琼光觉得肩头有点重,顺手将她薅下来抱在怀里,“只是忽然发觉,我和他之间,好似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会在人前那样说你?”一旁玩着灵石阵的周启发出不屑的嗤笑,“第一次见,我还当你们是仇人呢。就不怕他这回也是坑你?”
琼光被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说不出话,干脆狠狠摸了把兔子脑袋,又伸手将周启柔顺的乌发折腾成鸡窝。
相处一年下来,他也差不多看清了这俩麻烦的真面目,早没了当初的客气:“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你!”
周霖瞬间瞪大红通通的兔子眼,从他臂弯里挣扎出来,跳回了周启手心。
周启一下子抱紧她,雪白小脸整张皱起,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琼光一双魔爪。
看他俩反应这么大,好像受惊炸毛的两头小兽,琼光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周启更气了,他难得有些真心地替这傻瓜修士着想,哪知这人根本不当回事?
“你慢慢去等那个师寅吧!”周启愤愤然,“吃了亏别找我们哭!”
“好了好了,不逗你们了。”
琼光敛起放肆的眉眼,见周启还有些气鼓鼓的,周霖直接闷头不起,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自也有一套哄人的办法,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木梳,唤道:“过来,给你们梳一梳。”
“周启?”
周启撇撇嘴,不理他。
“周霖?”
小兔子抬头,瞥了他一眼。
“唉,真生气了?”琼光佯装失落,倚在窗边,低头不语。
那副样子真有几分可怜,等不到以前的弟弟叙旧,还被家里两位小崽子嫌弃。
屋里异常安静,周启只觉浑身别扭。
放在平时,他是不吝啬于表现一下乖巧,当个知冷热的“好弟弟”的。
可心里藏着事,方才又遭冷遇,一时间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自己都不太明白气从何处来。
算了,他心想,要博取信任……不能功亏一篑,万一琼光真介意就不好了,是吧。
顺着人点又如何?谎话又不是第一次说,违心的事情做过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按照他和霖霖原本的打算,最多明日,就该跟这个家伙分道扬镳了。
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后,他一步一蹭地挪过去,猛然将小兔子高高举起,塞到琼光怀里。
“梳吧梳吧。多大人了,还为这点小事纠缠。”周启唾弃道,“幼稚。”
周霖:“?”
小兔子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周启?!”
周启心虚地低下头:“霖霖,你的毛都被他弄打结了,就该让他赔礼。”
“是是是,赔礼。”琼光绷不住神色,动作温柔地将兔子放到窗台上,火行灵力蔓延至木梳中,恰好保持一个熨帖的温度,给她认真打理起毛皮。
夜风习习地吹拂在脸上,头顶藤萝阴影晃荡。
周霖颇为惬意地眯起眼,哼道:“好吧,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
“哥哥,你也别跑。”她又说,“光我一个可不成。”
不敢忤逆妹妹,周启闷闷应了声,靠在墙边继续玩他的灵石阵,心中忽然听到周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