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律静静听完,接着问过前因后果,这才轻轻一叹。
“曾有人教过我,无论人妖,行度有法,一杆秤自在心中。”她淡淡垂目,说道,“你们虽过失不重,可心里已无分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可放纵在外,再犯下错。”
纤纤素手伸出两根指头,“我给你们两条路。”
“其一,随我回谷,听候发落。”
“其二……”
她看向琼光,沉吟道:“小明之事,虽不为你们所愿,可确是间接所致。若非你们夺走明净珠,小明不会追来,清规与仪景身上的灵衣有我一丝神念,出什么事我自会及时赶到,也不会受此磨难。”
“将功折过,尔等可愿?”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启听闻这话,霎时瞪大双眼:“此为何意?”
“你不是想救他。”无律平静地望着他,“小明已是濒死之躯,除却传闻中缥缈的神丹妙药,只有一法可解。”
“何法?”
“筑基。”
“等等,师父,”傅偏楼诧异地问,“筑基?是我知晓的那个筑基么?可琼光师弟仅有炼气六阶,眼下也无法吐纳修炼……”
就算能修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筑基尚花费数年之久,更何况杂灵根的琼光?
无律点点头,没有解释,只望向周霖:“且看你是否愿意,与他结契?”
“你怎会知晓!”周霖浑身毛发炸起,沐浴在那凉冰冰的视线中,心中一慌,又软下去。
周启不懂,问道:“霖霖?”
知他困惑,周霖不情愿地说:“麒麟血脉传承中,提过一种上古大妖方可缔结的契约……结契后,从此共享血脉寿元,一体两命,除非甘受千刀万剐之苦拔除契约,否则永生不可背弃。”
“我曾想和你结契。”她咬了咬嘴唇,“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半血脉本就源自于你的缘故,失败了。”
她又看向无律,这回,慎而又慎地说:“虽不清楚你怎会知道这个,但这契约救不回琼光,也无法让他筑基。他快殒命,我不可能犯傻把自己一起搭上……”
“我自不是胡说。”
“随我回谷。”无律道,“或与他结契,你们选便是。”
无论哪边,都意味着他们从此要丧失自由,不是什么好去路。
周霖哑口无言,犹疑不定,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而周启凝视着琼光的脸,沉默片刻,轻声道:“霖霖,试试吧。”
“哥哥?”
“她没有骗人,我看得出来。”周启恳求般地和妹妹对视,“若非他,现在倒在这儿的便是我的尸体。霖霖,我想救他,我们试一试吧。”
“……”
周霖目光投到那个圆脸修士身上,神色也有几分不忍。
她看了看周启,又扫过无律,犹豫许久,方才自暴自弃地低下头。
“好好好!我结!”她瞪着无律,“但先说好,倘若结契完他还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哪怕千刀万剐我也会毁契,我要活下去!”
无律欣然颔首,周霖又得寸进尺地要求:“还有,倘若……他真的能活过来。我的身份,不准外传!”
“届时外传,岂非给小明惹来灾祸?”无律摆摆手,懒洋洋道,“这儿无人稀罕你那麒麟血脉,大可安心。”
周霖得了承诺,深吸口气,跪坐到琼光身前。
周启同样跪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对不起,霖霖……谢谢你。”
“跟我还要说这话,笨蛋哥哥。”周霖骂完,却也因这动作安心了些,闭上眼睛。
血线从她的各处窍穴中迸出,宛若丝丝红线,转眼间将地上的琼光包裹成一个茧。
尔后,又从那个茧中射来许多血线,将周霖也严严实实地围拢进去。
两个血茧犹如剖开的心脏一般,浅浅律动着,隐约漾开异常玄奥的波纹。
这副奇异景象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在众人忧心忡忡的注目下,血茧消融,露出里边安然无恙的两人。
周霖睁开眼,吐出一口气:“成了。”
她能感到,自己和这个修士之间,已有了一种奇妙的牵连。
然而,对方的声息依旧微弱,没有任何起色。
她心中有一瞬的失望,还没来得及质问无律,就感到琼光身上,猛然冲出一股气势。
炼气六阶、八阶、九阶……
修为势如破竹,毫不费力地冲破筑基,还在不停地往上涨!
与此同时,从丹田涌出的灵力自内而外,填补修复着琼光残缺的伤处。那道谁也不敢去动的后心裂口,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只是转眼功夫,琼光的面色逐渐红润,瞧着就仿佛在安睡。
而他的修为,也定格在险之又险的筑基巅峰——若非人还没醒,真说不好会不会一举结丹。
“这是?”
谢征忽而想到自己于炼器大会上那一战,莫名其妙涨至筑基后期的修为。
和琼光的情况堪称异曲同工。
他心中疑虑不休,下意识去看无律,只见对方冷清的眸里,浮现出一抹笃定的笑意。
“我一早便说了,小明。”她轻声道,“你是个修道的天才。”
像是听见无律呢喃的这一声,琼光喉间发出些许响动,颇为茫然地睁开了眼。
“咦?我还活着?”
“可不止活着。”傅偏楼有些麻木地回答,“恭喜你,琼光师弟,一觉睡到了筑基巅峰。”
琼光:“……哈?”
129 解决 她乃,过去与名姓皆被剥夺之人。……
听完来龙去脉后, 琼光总算弄清楚了当下情形。
“难怪我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筑基巅峰?”
他不可思议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掐了掐脸颊,“不是梦啊, 天下竟有这般不劳而获的好事?”
周霖也狠狠吃了一惊,要知道,她身负麒麟血脉, 天生该有修为,温养到今日也不过筑基后期,已堪称一日千里。
而琼光竟一夕之间追了上来?
她眼眸瞪大,不可思议地喃喃:“传承中可从未说过结契会有这般用处, 这究竟是……”
谢征心中掠过诸多猜测, 迟疑地望向无律:“师父?”
迎着数道或困惑或好奇的眼神, 无律沉吟了会儿,道:“我来讲个故事好了。”
说是讲故事, 可谁都明白这“故事”并不简单,纷纷围拢过来,安静地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有一位大能, 呼风唤雨、生灭万千,都不在话下,修士妖兽,无不服他。”
“大能麾下更是有三千门人弟子,每一人都对他异常孺慕, 渴望得到他的认可。”
“要知道,大能手中资源许多,稍稍倾倒,就足够令他们从三千之众里脱颖而出……”
“故而他们勤奋刻苦、兢兢业业, 只求大能眷顾一眼。”
无律声线清灵,诉说起来悦耳至极,丝毫不觉枯燥。
可她对这干瘪的叙述很不满似的,双眸一扫,瞟见傅偏楼肩头窝着的老贝壳,伸手拎来敲了敲它。
也不知传音说了些什么,老贝壳张开一道缝隙,蜃气涌现于半空,化作百态。
衣袂飘飘的大能与他的三千门人弟子,便伴随着无律的讲述,浮现在众人眼前。
大能很厉害,也很冷漠,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奖惩严明。
三省吾身、心思澄明、行端立正的,就赏;偷奸耍滑、心胸狭窄、不择手段的,就罚。
在这样苛刻的规矩下,门人自然处处约束自身,唯恐哪里行差一步,惹来大能厌弃;期望表现得足够乖巧,获得喜爱,从而出类拔萃。
“然而,人心有偏。”无律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三千人中,有四位得他青睐,宠爱之重,几近亲子。”
蜃气变动,那数不胜数、面貌模糊的人堆里,陡然出现了四个精雕细琢的角儿。
“这四位,乃最初陪伴在大能身边的弟子;彼时人少,大能在他们身上花费诸多心血,莫说人人艳羡的好处,便是那些森严门规,偶尔耍一耍赖,也是可行的。”
“理所当然,这四位弟子之仙途一片坦荡,旁人即便奋力追赶,也不能望其项背。”
故事听到这里,若说别人还有些云里雾里,谢征和傅偏楼则已隐隐心惊。
“大能”与其偏爱的四位“弟子”……?
两人对视一眼,确定了和对方的猜测一致,面色都有了变化。
无律注意到弟子细微的动静,若有所思地递来一瞥,继续讲道:
“天下虽不公之事多矣,可这般明显的不公,于大能而言,着实有失偏颇,他自诩一视同仁,久而久之,便不愿再放任这个‘错误’。”
“可到底是牵挂疼爱过的弟子,当真要收回权柄,让他们从天骄沦为凡人,大能也于心不忍。”
“思来想去,他有了一个法子——”
谢征沉声道:“……限制后代。”
“不错。”
无律的声音愈□□缈,“大能座下三千弟子,而这些弟子又各有传承延展,荫蔽家族。毕竟一人只身,难达万古,唯有一代一代存续下去,血脉方才不断。”
“而大能勒令,不准那四位偏爱的弟子成家立业,绵延子嗣。若有违者,将其后人径直打杀,也并非罕见之事。”
“到后来,三千门人在经年累月中坐化,其后代则欣欣向荣;反倒是最受宠的四位,虽看在他们面上,大能对其后人多有照拂,间或怜惜,也会对违令诞下的新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底一脉衰弱过一脉。”
周启、周霖以及蔚凤蹙起眉,这似乎……
他们的目光落在老贝壳吐出的蜃气上,许是察觉到探究之意,又或者终于到了揭露真相之刻,白雾聚拢成的那四道弟子身影,逐渐有了变化。
一者拖尾,一者生翅,一者长角。
最后一者虽外貌无所变化,身姿却孱弱下去,被身后众人拽入雾中,消弭不见。
“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傅偏楼深吸口气,仰头看向空中,眸光闪烁不定,“天道曾有偏爱,却又为纠错,将其逼至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