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律果真也知晓这件事。
麒麟兄妹默默牵紧了手,蔚凤苦笑一声,被宣明聆安抚地顺了顺绷直的脊背。
“又许多年过去,四支血脉偌大一族,仅剩不到十指之数,眼看就要全盘覆灭。此时,忽然蹦出一个疯子、不,一群疯子。”
“疯子们说,大能做错了事,不配再立这山门规矩。他们要将大能拽下神坛,从此自己做主。”
在场之人,除却先一步得知的谢征和傅偏楼,无不抽了口凉气。
大能是谁?——天道。
将天道拽下来,自己做主?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异想天开!
周启忽然想到和秦知邻的最后一面,那个瘦削的男人厉声质问着,天道有亏,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了吗?
代价?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们的父亲,当年究竟参与了怎样一桩事?
说到此处,无律的声音已无比冷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眸中划过一道郁色。
但她到底什么都没说,潦草带过个中详细之举,只道:
“他们成功了一半。”
“大能未陨,却遭困缚。因此……天地灭法,奖惩不存。”
吐出这句话后,无律身形一僵,雪白面颊上掠过一丝潮红,唇角竟然溢出血来!
“师父!”
“长老!”
离得最近的谢征和傅偏楼一左一右搀扶住她,无律摇摇头,取出丹药吞服调息后,屈指擦去那缕血丝。
她望着天边,几乎是嘲弄地说:“到底是冒牌货,只要不直接说出口,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见她如此,谢征更为确信,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修士都受到了某种限制。
否则,也不必这样弯弯绕绕地以人喻物,讲些不明不白的故事。
“师父,不该提之事,不必勉强。”谢征道,“融天炉一行,弟子得知不少内情。曾发生过的事,再三缄其口,也仍会留下疏漏痕迹,一探便知。”
宣明聆颔首:“正是。有些秘辛,晚辈们虽不得知,却也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无律长老。此有一惑,若不损身,可否首肯?”
无律道:“你问。”
“长老说不得,但于我们似乎并无挂碍,我便直言了。”
宣明聆问,“奖惩不存,所谓惩戒,可是——心魔劫?”
无律似乎想勾唇一笑:“你们知晓的,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
尽管没有正面回应,但话里含义很明白。
“那么,所谓奖赏……”眼神飘向因信息量太大,晕头转向、震惊难当的琼光,宣明聆又问,“可与琼光这番突飞猛进有关?”
蔚凤突然说:“悟道。”
琼光一愣:“什么?”
“妖族对道修知之不多,但为能与之相抗、或行方便,凤巢中转妖修者不算少。”
蔚凤往动弹不得的苍翎身上扫了眼,“故而,我也知晓一些东西。”
三百年前,他虽年纪不大,从未离过凤巢,却也听说过相关风声。
眼下从前的记忆全然复苏,自然能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大道万千、天骄频出,真正站在巅峰的风云豪杰,无不是道心澄明、内外贯通之人。”
“他们之中,不乏灵根驳杂者,可修为不下于天灵根、双灵根的修士,甚至犹有过之。”
“凭的,便是道上进境。”
照蔚凤的说法,天道无损时,修士行事多有顾忌。
别说什么随手覆灭凡人村镇——凡人因果,是最不好沾的东西,欠下孽债,就等着心魔天劫挨个来算账吧——有些道统严苛些的,忌贪嗔痴怨,忌口腹之欲,忌放纵贪欢,常有的事。
随意点的,只要不违逆道心,无挂无碍,执念浅薄,不生心魔就好。
灵根再好,修炼再快,心境跟不上也是无用;相反,若是一心求道,道心澄明,说不得会于机缘中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
此之谓“悟道”。
拿无律的故事作比,那就是表现得好,被天道看上了,得到赏赐。
悟道者浸淫大道之中,无需吐纳天地灵气,修为自然水涨船高,一息抵得上十载苦修。
“所以,我方才是悟道了?”琼光怔忡地问,“可不是说,天道已经……”
“这也是我的疑惑。”蔚凤抿了抿嘴唇,“结丹后,我有了心魔。”
周霖似懂非懂,同时也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为何要我与他结契?”
问话一声连着一声,无律揉了揉眉心,手指往上一翘。
“他们成功了一半。”无律重复道,“别人在他们那一半;而那四位弟子的后裔,血脉与大能同根同源,仍在原本的那一半里。”
她从在场之人面上一一扫过,先是指向蔚凤:“凤凰。”
又指向周霖,“麒麟。”
接着是傻眼的琼光,“结契后,你与她同享麒麟血脉。”
最后,指尖定格在傅偏楼身上,浅浅一叹。
“白龙血脉,”无律垂下眼,“无垢道体。”
傅偏楼眼瞳一缩,接着干涩地扯了下嘴唇:“师父早就知道?”
无律则干脆地说:“不然,你当为师真那么好说话,随便一个天才都愿意收?”
她这样直白,倒令傅偏楼心中芥蒂去了几分。
想想也是,无律这样不爱受拘束的人,何必没事找事给自己惹俩徒弟?
“反正,”傅偏楼想通了,弯起眼眸笑道,“师父对我和师兄好可不止为了这个,对不对?”
无律戳了戳他的额头,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你们为我弟子,”
她又望向谢征,这回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打量,又仿佛思索。
琼光哭丧着脸,颤巍巍捂住胸口,弱弱道:“无律长老,谢师弟有什么身份,您一口气报完吧?”
天可怜见!他一介普普通通的问剑谷外门小修士,何德何能卷入这场风波?
出门历练捡到麒麟也就算了……交好的两位内门师兄,一个是凤凰,另一个是白龙?
还有刚刚听到的那些大事,什么天道残缺、心魔悟道……一口气砸下来,心脏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儿。
难怪他总觉得师叔师兄师弟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还曾犹豫过要不要主动询问……问什么啊!
这等要事,他人轻力微,还是不知道为妙!
萧瑟地想着,琼光巴巴望着谢征,等待一个宣判。
无律却摇摇头。
“清规,为师看不透你。”她挑起眉,“你秘密诸多,我不欲过问。只是……你好似也是这边的人?”
【对哦,这样说来,宿主炼器大会上那番突破,就是悟道了吗?】
识海里,011思忖着,【可是,无律师父话里的意思,是只有上古大妖和无垢道体的血脉才会仍受天道庇护吧?宿主又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征敛目道:“大抵,是因为你。”
他并非此界之人,是被不系舟带来的异端。
不系舟既然脱胎于混沌钟,也011在身,他遵循原本天道的规矩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抬眼对上傅偏楼的眼睛,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人铸仙器一事,无律知道吗?
应当也是清楚的,否则怎会知晓白龙与无垢道体有子嗣。
初见便收傅偏楼为徒,是不是因为这张脸,因为她曾见过白承修?
那么,她究竟是谁?在当年的事件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这样想着,他不禁问了出来。
“……我究竟是谁?”
无律轻抚怀中长笛,幽幽答道,“我啊,问剑谷长老,合体期剑修,你与仪景的师父。”
“——过去与名姓皆被剥夺之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即便耳清目明,也差点忽略过去。
但谢征仍然听到了这声叹息,目光陡然复杂起来:“师父……”
“好了,此间事了。”无律的惆怅只一瞬间,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慵懒模样,“故事说完,该办正事了。”
她身形一晃,转眼到了两根木头桩子前面,迎着二妖惊惧痛恨的眼神,长笛在肩头轻轻敲了两下。
“明光,你过来。”
蔚凤依言走到她身旁,他还未忘记之前的险况,对凤宸再无半点血脉之情。
看到人后,俊美潇洒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抹格格不入的阴郁。
无律道:“你乃凤皇,此为凤巢私事,我不过问。是生是死,由你定夺。”
听了这话,凤宸神情由屈辱愤恨几番变换,面若死灰。
蔚凤则转眼攥紧了手心。
“凤宸害我在前……死不悔改,还欲害我身边之人,差点令琼光师弟身死。”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虽为同根,可我不愿留他。”
“至于苍翎,助纣为虐,死不足惜。”
“无律长老,多谢您来援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