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火光,谢征望向黑压压的人头,心中安静得过分。
他像是一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想,从腰后抽出一把长剑。
身影一晃,融入暗处。
剑光、鲜血、惨叫,骚乱。
利刃撕破血肉,出手绝无落空。
声嘶力竭的人群中,仿佛有道冷漠鬼影。
凝目,抿唇,出剑,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直到白刃倾斜,一路杀到到沈应看身边之时,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对视,才微微挑眉。
沈应看没有半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谢征道:“来交差。”
“剑庄已亡,”沈应看道,“当年的约定,大抵做不得数了。”
“作不作数,义父说了不算。”
“……”
“……”
谢征丢下这句后,沈应看也不再争辩。
许多年过去,他们之前仍如当初一般无话可说。
敌人谨慎地包抄过来,谢征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发现了不少熟面孔。
“张家大公子、刘家少家主……”他轻嗤道,“你算好的?”
“无法颠覆,添点堵也不错。”沈应看淡声道,“这群人一死,应能留下十几年休生养息的时间。”
“往后呢?”
“往后,就交给往后的人,自有天命。”
沈应看说,“我已为这世道做遍了力所能及之事,于心无愧耳。”
他侧目瞥了谢征一眼:“不过……出了些意外,比我预想中推前两年。”
谢征擦去脸颊边的血渍,淡淡道:“你当我是剑么,十年一磨?”
“不,”沈应看缓缓说,“我当你是……同道中人。”
并非徒弟,并非义子,并非后辈。
乃并肩同行者。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茫茫之中,耳边似响起这道声音。
谢征神色有一瞬的迷离,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与至今认知全然不符的东西。
“……修士?”
身边的嘈杂和兵戈俶尔消失了。
昏沉之中,唯有沈应看还在。
“你的神识不错,里边的两个小东西,也很有趣。”
他喃喃道:“想不到几百年后,还会有你这样的修士……兴许,真如他所言,这片天地仍有一线生机。”
一朵鹅黄色的花骨,跳跃入眼帘之中,舒展着柔软的瓣蕊。
触碰眉心,融融化作一道暖意。
“这朵月见,我予你。”
男人瘦削冷漠的脸上,嵌着一双幽深而又映着火光的眼眸。
“去吧。”他道,“谢征,往后,便交给你了。”
143 火种(二) 尔之斥念。
朦胧中, 傅偏楼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宛如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地剖开,剥离掉某一部分,手脚、臂膀、或是其他什么, 因不习惯而空落落地难受。
可难受过后,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久病初愈,沉疴尽去,枯木逢春。
不远处飘来渺渺荷香, 恍惚间, 仿佛置身初来养心宫时所乘的那只小船上。被重重莲叶和水波围拢,看不见天, 看不见地,唯有眼前之景。
心底压抑的、烦忧的种种悉数遗忘脑后, 悠闲自在、随心所欲。
我这是……怎么了?
念头转过,傅偏楼很快回忆起来自己身处何方。
若所料不错, 他眼下应当在那卷名为《并蒂》的画中接受考验。
据养心宫宫主所言,仅有首位通过的修士才能真正进到《摘花礼道》里, 找寻空净珠的线索。
故而,方才那个, 也是考验的一环?
带着困惑睁开眼, 面前清波盎然, 荷塘亭亭,一望无际。
傅偏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宽阔的莲叶上,也不知这柔软脆弱的植物被施展了什么术法,竟在稳稳托住他的情况下, 还能随风轻轻摇摆。
侧目望去,同他一般进来的约莫数十人,大多还未回神, 身形跟着莲叶晃来晃去,下一刻就要跌落水底似的。
不太清醒的人群里,傅偏楼眼尖地瞥见两个熟面孔。
——杨不悔和应常六。
一个前世的下属,一个……不提也罢,离他都还挺近,就在手边相隔一两片莲叶的地方。
眼眸微微眯起,看来,这回他们要做对手了。
就是不知这所谓的“考验”,究竟是什么个考法。
就在傅偏楼四处张望时,周遭修士也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明白了当前处境。
有人尝试着离开脚下莲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下,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应常六看到傅偏楼,稍稍一怔后,朝他出声招呼,“傅道友。”
傅偏楼笑了笑:“好巧。”
话音落下,却无人接,他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多看了对方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应常六还是那个应常六,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神色拘谨冷淡。
只是……似乎更没有了人气,甚至带着些诡异的不谙世事,而非历经红尘的沧桑。
他打量着应常六,殊不知应常六也在隐晦地打量他。
形貌依旧昳丽难言,可有别于往日的压抑沉郁,神情自若,要活泼许多。
身上那种隐隐的焦躁和不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骄纵——被家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才会有的,那种无法无天也有人兜底的骄纵。
奇怪。两人同时想道,分明在外边相见时还很寻常。
的确是本人,交流起来并无异样,为何会突然有这种变化?
“两位……道友。”
就在他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后边忽然有人唤道,“想不到我们选了同一卷画,真是遗憾。”
这道嗓音略哑,语调却极为昂扬。
听着耳熟,傅偏楼僵硬地回过头,瞧见一身玄衣的杨不悔双目炯炯,踌躇满志。
被两人凝视着,他先是礼节性地作了一揖,尔后道:
“傅道友似乎与我师兄相熟,颇有旧缘。只是一卷画的名额毕竟只有一个,各凭本事。二位修为胜于在下,一会儿还望莫要手下留情。”
嘴上虽客气地这样说着,眼里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
半分恭敬亦或自谦的意思都没有,非要类比,大概像是恃才傲物的寒门书生看待世家高官,清高得尖酸。
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永安镇时杨婶怕他无聊,给他打发时间看的手抄本。
那一手字迹,凌厉张扬有余,而气度不足。
彼时他还想象过,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今,和想象如出一辙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这是,杨不悔?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阴沉到像从地沟里钻出的老鼠、凭一腔恨意驱使、做事全然不顾脸面后果的杨不悔?!
若说应常六仅仅是令他狐疑,杨不悔的变化简直能以来震撼形容。
傅偏楼终于意识到不对,后颈一寒。
——在他一无所察之时,考验已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等等,”他喃喃道,“那我……”
既然应、杨二人皆有异样,他也不该幸免才是。
下意识低头往荷塘看去,妄图借平静如鉴的水面瞧清自己的模样。
光线黯淡的倒影里,浮现出的人脸色苍白,定定地和他对视。
恰逢莲叶弯腰,无限接近于湖水,长长乌发滑下肩头,没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阻碍,垂落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也晕开水中之人,如同天空般苍蓝色的一只瞳眸。
傅偏楼瞳孔骤缩,骇了一跳,赶忙捂住左眼。
触及柔软的白绫,他才想到,水里呈现出的影子是相反的,并非他不慎暴露了左眼,而是……
他的右眼,变成了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