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哼一声:“总归你也筑基了,脱凡入道,有了些自保之力。”
“一瓶回春丹,两瓶聚气丹,还有你的剑。拿好这些,从这里走回问剑谷见我。”
师寅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说:“师尊!这里是荒原!”
是群妖聚集之地,哪怕外围,也危险重重,离问剑谷更是十万八千里。
要他从荒原一路走回问剑谷?
光是想想,就知会何其艰辛、九死一生了。
被弟子面上流露出的惧色取悦到,走意真人的怒气稍微平复了些。
“平时真是太娇惯你了。”他摇摇头,“剑法练得再好看,不见血,也不过是绣花枕头。正巧趁此在生死关头磨练一番,杀杀你的性子。”
“倘若连这种地方都出不来……哼,就当是本座走了眼。”
师寅瞪大双眸,费力地理解着他话里的含义。
这是……何意?
师尊莫非……当真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不顾他的死活吗?
不、不会的……师尊待他如何用心,谷中谁人不知?一定是在吓唬他!
只要乖乖低头认错,保证绝不再犯就好……只要求一求师尊……
他不会如此残酷的……
面前狼妖嘶吼一声,师寅浑身一震,张口就欲告饶。
可抬起头,方才还在与他说话的人已无影无踪,寻不到半片衣角。
只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逸散在风中——
“云光,你要记得,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除自渡以外,谁也救不了你。”
愣怔之时,狼妖终于找到破绽,利爪朝他的脖颈抓来。
师寅下意识抬起没有握剑的左臂去挡。
“哧啦”一声,血肉横飞。
疼痛与恐惧,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
直直刺入心底。
*
琼光深深喘了口气,躲开师寅的剑,满额虚汗。
胸口仿佛仍回荡着那股凄楚的情绪,寒毛倒竖,心惊肉跳。
他难以想象,过去连蛐蛐都怕的师寅,是怎样在妖兽云集的荒原中活下来的。
又是如何一遍遍周旋在生死关头,走回了问剑谷?
而彼时的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安安稳稳呆在谷中,度过了师寅不在的一年光景。
在那之前,对方已鲜少来寻他了;在那之后,再也不曾来过。
只有从同门弟子口中不断听闻相关的消息,说——云光师兄历练回谷、云光师兄斩杀了某某妖兽、云光师兄再次突破……
后来意外撞见,还不等激动,就被那般不咸不淡的态度泼了一盆冷水;此后交集更少,好似陌路之人。
他过去还以为,是因两个人都长大了、地位和以往不同了,才会渐行渐远……
琼光突然记起,那之后,师寅其实还与他有过一次接触。
是在他弱冠生辰当日,差人送来了一枚珍贵灵丹。
尽管已过去许久,他依旧着急起来:“你是不是傻?他不准你找我,你听话就是,干什么还来?还好我没收那灵丹,那老家伙有没有为难你?”
闻言,师寅一愣。
“你……没收?”他不解地睁大眼,“不可能,那童子分明告诉我,你拿走丹药后,急着去闭关炼化,不愿来见我……”
“见你?”琼光也瞪大眼,“我叫他告诉你,无功不受禄,比起送这枚丹药,若真有意,不妨来见我一面……”
“……”师寅道,“我本打算将这些都告知你,约你于竹林……等了一整晚。”
琼光:“……我说,我人就在登天桥边蹲着……”蹲到了第二日凌晨。
两人大眼瞪小眼,连剑招都止住了。
竹林就在登天桥后。
那一晚,他们竟离得如此之近,却误以为对方远在天边。
师寅垂了垂眼,自嘲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还以为,就像他变了一样,王明哥哥也变了。
变得如师尊所言一般,放弃他、背叛他、只想着用他牟利。
走意真人曾在耳边念叨过的字字句句,化作微小的动摇不断累积,危如累卵,直至信任彻底崩塌。
再如何不愿相信,最后的期许也在那一晚心如火灼的等待中逐渐化为灰烬。
自那过后,他彻底绝望了。
“抱歉……”琼光看着他,嗓音艰涩,“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好要保护的弟弟累他之故、受尽苦难。
离真相一步之遥,被生生错过。
……他当真是个失败的兄长。
“……为何自责?”
被对面的神色刺痛,师寅躲闪开眼睛,“你没有任何过错,也无需有愧。我那样迁怒你,伤害你,将你贬低得一文不值,以宣泄自己的痛苦、维系那可笑的自尊心……”
他狠狠攥紧手指,“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而非你!”
琼光眼疾手快地捉住迎面飘来的那团云絮。
弱冠之年,走意真人大办宴席。
青年站在铜镜前,定睛瞧着里头清秀的面貌、装模作样的冷肃姿态。
直至反复确认过毫无不妥之处,怎么看都是无懈可击的“师云光”,他这才转过身,迈出房门。
走意真人看到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吾之徒儿,如今你已脱胎换骨,为师甚为欣慰。”
“今日乃你弱冠礼,我邀来谷中上下,你所结交过的所有修士,一同为你庆贺。”
师寅安静地垂下眼睫:“多谢师尊,弟子万分喜悦,受宠若惊。”
“不必忐忑,”走意真人朗笑出声,“唯有这般阵仗,方才配得上我的爱徒。随我来吧。”
宴会是怎么过的、一众修士是如何恭维的,师寅已记不清。
他只觉得累,装得很累,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能松懈。
而唯一例外的那个人……
正出神间,突然有人传信过来,落款琼光。
走意真人在旁见了,瞧不出喜怒,状似平静地与他人说着话。
师寅拆开信,上边仅有一句话,邀他半夜前去竹林一叙。
他淡淡地看过,随手捏来一枚纸鹤,道:“事务繁杂,免了。”
接着,将之放了出去。
走意问:“怎么?”
“琼光师弟的来信。”师寅如实道,“不打紧。”
“不打紧?”
师寅笑了起来,自己都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心的轻蔑:
“幼时故旧而已,赠他灵丹,助他修行,已仁至义尽。”
琼光不是王明,只愿要增长修为的灵丹,不愿要从前的累赘。
“弟子虽不缺好东西,但也不想让人蹬鼻子上脸。”
那不是他的哥哥,只是一个背叛了他、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也不要。
“我与他——已是云泥之别,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云泥之别,没错,不是他要仰望王明哥哥,而是王琼光要仰望师云光。
他的前路一片顺遂,未来定会成为如师尊一般的大能,长生久视;而对方,仅能在外门蹉跎过短暂的一辈子。
走意真人赞叹地笑了。
他抚掌道:“云光吾徒,那种人,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会将他踩在脚底……永世不得翻身。”
矗立在心头无所不能的高大身影崩塌了。
师寅却从这般尖锐的言辞中,寻到一种近乎是报复的、颠倒倒错的快意。
师尊的容许,更是令他变本加厉。
不是想关注,而是为了欣赏琼光的落魄
不是想见面,而是为了讥讽琼光的浅薄。
不是自己被丢掉了,而是自己丢掉了他。
谎话说一千遍一万遍,就成了真话。
假面戴得久了,就以为那是真的自己。
怯懦软弱的废物师寅死了。问剑谷的内门弟子师云光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