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疯了么?!
按住额角,傅偏楼捏紧手指,咬牙切齿:“……你用了什么邪术?”
谢征蹙眉:“邪术?”
他望着浑身炸了毛一样的人,眉心蹙得更深:“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便伸出手,要去摸脉搏。
“够了!”
傅偏楼只被碰了一下,如遭重击地猛然抽回手,站起身,“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别来妨碍我!不然……”
面色阴郁,他一字字地要挟:“——我杀了你。”
说罢,逃也似的甩袖就走。
谢征凝视着他的背影,唤道:“傅偏楼。”
“……我说过,”傅偏楼脚步一止,没有回首,嗓音森寒,“我讨厌这个名字。”
“当着我的面辱骂我,是在挑衅?”他压抑着沉沉怒意,“当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不过一个名字,就与谢征、王明之流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
谢征淡淡道,“于我来说,这个名字并非辱骂,而是你。仅仅是你。”
“……”
傅偏楼默然不语。
短短一句话,其中含义,他竟不敢深思。
像是蕴藏着某种极其幽微,又近乎奢侈的东西。
太诡异、太不对了……
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眼前景象不断模糊,那道孤僻的玄色身影连同茶楼,逐渐如烟雾缭绕,看不清晰。
谢征似有所感——这并非结束。
遥遥的,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
“谢征……是吗。”傅偏楼咀嚼着这两个字,“我记住你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
“否则……”
否则什么,尾音随着幻境溢散,也听不清晰了。
178 往复(六) 其二。
四四方方的惊堂木拈在手里, 往桌上一拍。
老道捻着胡须尖,趁着间隙, 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这才悠悠开口:
“今个儿,咱们不讲别的,就来说说宗门大比上,脱颖而出的仙境七杰。”
“打头便是那七杰之首——”
“清云宗的程振天。”
嘈杂茶楼中,谁也瞧不见的角落里, 白衣剑修静默矗立。
漆黑眼眸中划过一丝异色,程振天?那是谁?
方才的景象崩塌之后, 待回过神来, 眼前便是这副光景。
同样的茶楼、同样扯着嗓子文绉绉的说书人、同样议论纷纷的各方修士。
不同的是,这一次, 他没有看见傅偏楼。
谢征倚着楼道横梁垂眸思忖,若他想的不错, 如今,他应是陷入了傅偏楼的叩心境,所见所闻,皆是对方过去的一段记忆。
这么说来, 他不会离傅偏楼太远才是。
不过……朝外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对面阁楼处。
那里竖着一块雕花绘鸟的屏风,将雅间里头的客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屏风以薄纱织就, 透出重重人影,显然不止一人。
谢征定定瞧着其中一道略低着头的清瘦身影,眸光微沉。
不过,这个傅偏楼, 大抵不是之前遇见的那一个了。
说书老道的嗓音适时响起:“程振天之名,想必各位看客都听闻过。他姓程,单名一个行字,道号振天。”
“程振天凡人出身,双亲早逝,给他留下栋屋子和些许银钱。可就是这点黄白之物,却招来了姨娘一家的眼红。他们假借照顾之名,霸占财物,逼得程行小小年纪,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自己琢磨营生。
“好在他有几分经商头脑,慢慢地,手头也攥了些积蓄。但他深知财不外露,一直偷偷隐瞒着,随着年纪渐长,姨娘逐渐容不下他——原因嘛,自是因为程行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将她自家那不成器的丑儿子比了下去,那还得了?
“再说程行这边,他父母尚且在世之时,曾与隔壁世交定下过娃娃亲。黄后来世交发达,搬离了那里,将这桩婚事抛诸脑后。待闺女长大,该嫁人了,这才回想起来,曾经纸作媒、朱砂为聘,定下过一门亲事。
“可不论程行爹娘都已不在人世,单说家底,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们一心想着叫女儿高攀京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哪里看得上程行这落拓之身?便携着银票,千里迢迢,趾高气扬地赶回来退亲。
“前有姨娘相逼、后有岳丈轻蔑,程行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削发立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不是尔等退亲,是我程行休了那见财眼开、背信弃义的□□!”
唇舌鼓动、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四下传来一阵叫好之声。
“虽说不是首次听闻,但还是深感快慰,程振天实乃性情中人!”
“振天道人也有如此低谷之时,更遑论我等?实属吾辈楷模!”
“那帮人当真瞎了眼,放过了这样的乘龙快婿,如今还不知怎样懊悔。哈哈,想想就解气!”
显然,这次的故事比上次的《蔚明光大战妖道》叫座得多。
老道又一拍惊堂木,语气平缓许多:
“那日之后,程行与过往一刀两断,两袖清风地离开了程家,背井离乡。那些人以为,他这个年纪,也就在外头辛苦卖个力气,能吃饱肚子就了不得了。”
“却不想,程行手里本就有不小的一笔积蓄,他拿着这钱在外地从头做起生意,不过三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公子……而彼时,他还仅有十八岁,未及弱冠。”
“程行虽是凡人,可并不束缚于封建礼教,待人和善,就连奴婢仆从,也无比宽厚仁慈。有一日,他出门闲逛时,街边正巧押送过一队手上沾了人命的刑犯,要送去集市午后问斩。”
“这本无何奇怪,但里头,却有一个神色惊惶、年岁很小的少年。”
听到此处,谢征神色一凝。
“程行不禁心生疑惑,沾染人命的囚犯,大多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那少年皮相精巧、身形纤细,杵在里面跟混进狼群的小羊羔似的,他是犯了什么事?
“直到问过路人,他才知道,那少年乃村头一个人家的孩子,不过十三之龄,堂舅是镇上有功名在身的官人。只是,堂舅前来拜访他家时,也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燃起了火,一家子连同爹娘都被烧死在里头,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官老爷死在这里,可不是一件小事,得有个交代。正巧,那少年本就有些邪门的名头,干脆拿他当了替罪羊,污蔑他是杀害双亲与堂舅的元凶,贬为奴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至于同他人一样问斩,却是要充入牙行发卖的。
“程行一听,当即不忿。如此说来,岂不是桩不平之事?他看那少年在囚车里无助哭泣的样子,不禁想起当年孑然一身的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便花费银钱,先一步将人买了下来,带回家中。后来见人乖巧,心生喜爱,干脆撕毁身契,收作义弟,二人从此相依为命。”
悠悠讲述到这里,旁人笑开了:“说起义弟……不就是清云宗那位天灵根修士、柳宗主的小弟子,傅偏楼?原来还有这样一桩渊源。”
提起这个名字,他们的态度十分随意,根本不像之前那般三缄其口、如临大敌。
谢征抿了抿唇,为这轻佻的语气微微不快。
“不错!”老道笑着说,“因缘前定,天道好轮回。谁能想到,程行一时心善救下的小儿,竟是千载难逢的天灵根?”
“后来,程行听闻仙山之事,生出向往。遣散左右,带着义弟一路奔赴清云宗。本来以他杂灵根的天资,是入不得大宗门的眼的,偏偏他的义弟天资出众,又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照顾自己的义兄,阴差阳错,便也跟着沾光,拜入师门。”
有人感慨:“程行当真好运道。”
又有人反驳:“这可不止是运道,若非他行端立正,怎会有这般机缘?”
机缘么……
谢征终于了悟令他不舒服的来源。
这些人在谈起傅偏楼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将之视为程行的附庸。
或者说,犹如趁手的武器、或是大有裨益的宝物一般。根本没有对于天赋高绝、修为出众的道人半分的敬重。
而招致这一切的,这个程行——
撇去那显然生拼硬凑的身世不提,倘若他记得不错,第一个任务者,便是叫这名字。
耳畔,老道还在滔滔不绝有关“程振天”的传奇经历。
什么出门历练误入幻境捡到洗灵果、什么掉下悬崖意外得到前辈传承、什么引得艳若桃李的群芳阁主与冷若冰霜的玉雪剑女拈酸吃醋、什么当众揭穿伪君子的真面目,掰倒了原本徒有虚名的清云宗大师兄……
桩桩件件,其中不少皆是原著中所记载的东西。
谢征对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没有兴趣,听了一会儿,勉强从中剥丝抽茧,捕捉到些许傅偏楼的消息。
在程行光辉的掩映下,所谓的天灵根着实有些很不起眼,几乎称得上是对方的随身挂件。
原本为傅偏楼一手建立,用于和清云宗展开对抗的组织“无名”,如今也变成了程行的手笔。
比起手下、或者小弟,更像是一片影子。
默默无闻地站在程行背后,也不知在那些充作谈资的事迹中,都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谢征不觉蹙紧了眉。
他仰起脸,再度望向那扇屏风。
人影绰约,只是一桌之上,一边被重重环绕,另一边则冷冷清清。
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意,谢征转过身,一步步朝楼阁上走去。
雅间布下了隔音阵法,声音传不到外边,谢征甫一踏入,便听见一道缠绵黏腻的女声。
“阿行哥哥,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看我的……仗着灵根比凝儿好,就想着霸占我辛辛苦苦打理的群芳阁!你说说,人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嘛!”
“谁敢欺负凝儿?当真不知死活。”沉厚的男声冷笑着,又柔和下来,哄道,“凝儿若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定叫他们好看。”
“你又不能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全都陪在我旁边,哼,尽会说好听话。”
女声不高兴道,“哪有我自己修为高了来的安心?我听说无名中流传有一枚神丹,用处与世所罕见的洗灵果一样,能洗去灵根,这是真的吗?”
“确有此物,不过……”
“不过什么!在你眼里,我还不值得一枚神丹吗?有这种东西,你却一直没告诉过我,任由我被那帮人奚落欺负是不是?最讨厌阿行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