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那株鬼蛟藤一开始会追着我跑出去。”
傅偏楼恍然之余,又不免奇怪,“可这东西除了变烫,好像也没别的反应了。白承修叫我来兽谷,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但这又和玉简中所言的“探明身世”相差甚远,也与幽冥石无关。
一对龙角,又不能说话,能抵什么用?
“你一进兽谷就被带到这里来,想必不是巧合。”
谢征思忖地说,“此物,应的确为白前辈为你准备的。如今没有头绪,会否是因为……玉简残缺?”
这番推测很有道理,傅偏楼眉头不禁拧得更紧:
“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它残缺的部分?”
几人一筹莫展,过了片刻,宣明聆叹道:
“看来,也只能慢慢去找可能与龙角相关的地方了。尚有近三个月的时日能留在兽谷磋磨,希望一切顺利。”
“总归,不会叫清云宗那帮人利用了去。”裴君灵弯弯眼眉,“就算我们找不到,此行的目的姑且也七七八八了。”
她语气轻快,傅偏楼心下稍宽,笑道:“说得也是。”
“先去中域和蔚明光他们汇合,再做打算吧。”
说着,他小声嘀咕,“也不知那家伙在石头堆里迷路出来没有。”
宣明聆忍俊不禁,也记起这茬:“对了,我用木雕和小凤凰他们联络一番,报个平安,再商量商量具体要在哪里见面。”
这厢两人遥遥和蔚凤说着话,那厢,裴君灵则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走到谢征面前。
“清规。”
她神色肃穆,正欲开口,却见谢征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君灵抿住唇,眉梢攒得更紧了:“……看来你很清楚。”
养心宫的心法能望出浊气轻重,谢征自然知道瞒不过她,对这趟质问也早有预料。
他缓缓一叹,说道:“阿裴放心,我心里有数。”
“发生了什么事?”裴君灵问,“到何种程度了?你莫非已经……”
浊气过重,便生心魔,到这个份上,也无何好否认的。
谢征垂眸,不置一词。
“你……哎!”
裴君灵跺了跺脚,“罢了,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固执得很。”
她往旁边瞥去一眼,低声问:“这件事,仪景可晓得?”
“此事关窍在我,我不会让他知道。”
“有何不能叫他知道的?”
话到一半,裴君灵蓦地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难不成……和仪景有关?”
谢征答非所问道:“劳阿裴替我隐瞒。”
“……我还没答应呢。”
谢征只微微一笑。
裴君灵见了,满心无奈:“看来你们之间有些心结,我不瞎掺和。”
“但是清规,就算你有数,也不可掉以轻心。”她正色道,“你得答应我,从兽谷出去后,来养心宫长住。”
“正有此意。”
虽不打算让傅偏楼知道,叫他徒增烦扰,不过谢征也不至于傻到一个人故步自封。
会不做掩饰让裴君灵看出不对,本就抱有这个意思。
望着神色还有些凝重的裴君灵,他难得玩笑:“届时,阿裴可莫要嫌我烦才是。”
“你倒轻松。”
裴君灵摆摆手,又复杂地瞧来一眼,总算揭过了这件事。
识海里,011困惑道:【宿主和阿裴打什么哑谜呢?是在说咒术那件事吗?】
“是也不是。”
谢征垂了垂眼睫,蓦然道,“011,自古以来,都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呃?嗯……】
他淡淡问:“倘若我都想要呢?”
011不解其意,谢征也并不解释,收袖向傅偏楼走去。
接下来的半月里,四人一面打探着周围,一面往中域而行。
虽已过三百年,兽谷的地势却没有太大变动,借着过去的地图,他们走得还算顺遂。
蔚凤也终于绕出了群山,先他们一步抵达,和琼光、陈不追碰了面。
约定的地方,临近当年白龙身殒之地。
不同于别处的植被繁茂,灵药、毒物、天材地宝随处可见;那儿曾被龙息灼烧煎烤,许多日不曾熄灭,后又诞出毒瘴,泥土焦褐,寸草不生。
一眼望去,茫茫黄土,平坦荒芜,什么都藏不住。
而就在荒原正中,有着一道仿佛将其一刀劈作两半的狭长裂谷,深不见底。
蔚凤几人就等在那里。
但遥遥所见,除了他们,还有静默站于旁边的另一道身影。
蓝衣长衫,一举一动,贵重讲究。
长发高束,容貌说不上哪里出色,堪堪称得上周正,一双桃花眼却分外清肃。
瞧见来人,他的神情略略柔和,不过,也仅止步于此。
足可见得是位十分冷淡、且内敛的角色。
“应常六?”
傅偏楼眯了眯眼,“你还是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应常六本人尚未有何反应,蔚凤先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这个面目全非的昔日好友,他始终心存膈应。
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难在对方身上看出和他相识的那个“应常六”的影子。再多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对如今的这个人,警惕远远多于亲近。
相较而言,傅偏楼的态度就自然许多,简单寒暄道:
“秘境开时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打算过来了。”
应常六低声道:“有事,耽搁了会儿。好在赶上了。”
也不问是何事,傅偏楼点点头,转而问:“闲话我也不多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顿了顿,对面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摊平手心,竟是一枚……残缺的玉简。
傅偏楼一愣。
“这是……”他有些不可思议。
应常六望着那枚玉简,有些恍惚,唇边慢慢地、滞涩地露出一点笑意。
他抬起眼,静静地注视着傅偏楼,仿佛透过那副面貌看见了另一个人。
“三百年了,物归原主。”
傅偏楼却没有接过,应常六见状,眼底浮现一丝迷惘。
“我想了很久,”傅偏楼道,“还是没有想明白。”
“你不是应常六,不如说,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应常六,而是常家六子常玦。那么……口口声声说着三百年前,占据着别人身体,又仰慕着白承修的你。”
他朝前走了一步,深吸口气,眼眸沉沉:“站在我眼前的你……究竟是何许人?”
203 逢春(六) 风雪故人。
——他究竟是何许人?
应常六唇边笑意淡去, 隔了良久,才启唇道:“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这是何意?”
“若我是何处飘来夺了舍的孤魂野鬼,大抵还能报出个名姓来。”
他拢手垂头, 语气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三魂七魄,聚而为人。我既无七魄, 也无天魂地魂, 仅一缕幽精游离于阳世,借常兄之躯勉强唤起意识罢了。”
“非是原先那人,也非常玦,故而,自称应常六。”
说着,他抬眼瞥向面沉如水的蔚凤,轻轻叹了口气。
“蔚道友,我不曾骗你。你所认识的, 从一开始就是应常六, 便也是‘我’。只不过, 从前常玦的意识太强, 占据上风,你才会觉得我性情大变。”
蔚凤咬着牙,眸光闪烁,仍旧不能接受。
谢征拍了拍他的肩, 聊作宽慰,转而上前一步, 淡淡道:“应道友有相助之意,自是好事,恕我等冒犯。不过, 不知来历底细之人,难以轻信,也请通融。”
应常六低声:“我明白。来龙去脉,无不能奉告。你们有何疑问,直言即可。”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没有半分抵抗的意思。
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前者沉吟片刻,率先说:“不知应道友是否记得,融天炉那晚,曾与我讲的那个故事。”
明涞仙境常氏六子常玦,为报血仇混迹道门,得到一名黑衣前辈的指点。
于是一夜之间,生生从天资浅薄、连筑基都难的弱小修士,摇身一变,成了能与蔚凤相提并论的才杰。
彼时应常六没有说清,他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而如今,谢征望着眼前冷肃清正的男人,终于稍微明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