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精乃人魂,主掌情.欲。”
他缓缓道,“为何,那人要将自己的幽精给予常玦?”
“……因为他也快撑不住了。”
应常六眼中流出一抹苦涩,又很快泯灭于虚无。
他仿佛叹息一般,说道:“我还记得,他叫齐琅,是云仪的一介散修。”
“齐琅?”琼光讶异道,“那不是……近百年前成名的修士吗?”
“那会儿道门凋敝,散修一脉更是不成气候,齐琅算得上里边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听闻他也曾有过门派,只是后来横遭意外,才出来当了散修。不过,自他步入化神后就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不知陨落在何处秘境之中了……”
应常六笑了笑:“尚有人记得他。很好。”
傅偏楼蹙了下眉:“那也与你有关?”
“幽精也乃神魂的一部分,携有原身的些许修为。”
应常六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他们想要力量,为别人,为仇恨,或为活命。我予他们力量,他们予我容身之所。齐琅是第六个,也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个,因他有一深爱之人,他青梅竹马、早早死于灭门之祸的小师妹。”
“然而他死前,已快记不清对方的名姓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调十分平静。
可正是如此的平静,令人后脊爬上一阵难言的寒意。
“每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修士,我都会与他们言明——修道并无捷径,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欲夺得什么,便要失去些什么。”
“我告诉那些人,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始,再怎么后悔,也为时晚矣。幽精离体的那一日,便是死期。”
“他们,皆说不惧。”
应常六指了指眉心,说道:“但他们,没有一个活过百年,连五十载也算长久。”
“不属于自己的认知,不属于自己的喜恶,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他负手喃喃,“自己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到最后,‘我’到底是谁?有何人能识得?跟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太荒谬了……”
裴君灵忍不住说,“这样一来,究竟是谁活着?你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
应常六微笑,“我已分辨不清。常玦?齐琅?还是再之前的那五人?亦或最初的那一缕幽精?我是谁、叫什么,早就不重要了。面目全非者,饶是故人,相逢怕也不相识。”
“只要活下去,完成他的夙愿。”他低垂眼眸,“我是谁都可以。”
“执念太重。”裴君灵叹了一句,不再说话。
分明……只是一缕幽精。
这缕幽精的主人,当年究竟承载着怎样沉重的感情?
也难怪三百年来,历经七人之躯,依旧能令常玦变成这番模样。
谢征默然不语。
他想到把酒畅言,质问上苍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个轻浮青年,叹了口气。
明净珠可清心、镇魂。
应常六原是为了这个,才前去了炼器大会。想必,那时他已快支持不住了。
故而倾力一搏,铸剑争命。
若是自己不曾插手,叫对方如原著中一般拿走明净珠,镇压那缕幽精,如今的这个应常六便会不复存在。
孰是孰非,谁能断言?
仿佛瞧出他心绪复杂,应常六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
“或许就如你们所想,最初的常玦、你们所认识的那位应常六已经死了。”
他将折扇递给蔚凤,说道,“拿这个,在明涞仙境灵溪镇常氏旧地,他家人的墓旁,为他立个坟吧。”
“此乃无琊子的幻境中,我与他斥念相离时,他与我的最后一句交代。”
“他说,大仇得报,死而无憾,唯有此愿。”
蔚凤展开折扇,一面是“贪声逐色”,另一面是“寻欢作乐”。
公子风流,以此故作区别——应常六越是正经、拘礼、冷肃;他便越是油滑、放浪、轻佻。
好似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变成“他”。
“——他想作为常玦死去。”
应常六说,“蔚道友,你与他相识时,他尚且改变不大。你是他的好友,不是我的。想来,由你为他送行,比我合适得多。”
摩挲着扇面,蔚凤百感交集,半晌才低声应下:“……我知道了。”
见他收下折扇,应常六的目光转回来:“那么,诸位可还有疑问?”
“自是有的。”
这回说话的是傅偏楼,“你说,你要实现‘他’的夙愿。这个人,可是白承修?”
“是。”
不等人再问,应常六便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到深深的裂谷旁。
疾风猎猎,拂动他的发梢与衣摆,背影无端透出一股死寂。
轻飘飘的,仿佛即将羽化而去;又沉甸甸的,像随时会坠下这万丈深渊。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死在这里。”
谁都知道,这个“他”是指何人。
传闻中,柳长英借血祭之阵,将白龙一枪毙命。
那一枪天地变色,势不可挡,贯穿白龙后,余威刺穿山岩,在兽谷中域留下了这样一条可怖的沟壑。
谁也瞧不见应常六的神色,只听他平静说道:
“他的死,本就在他算计之中。”
傅偏楼呼吸一窒,谢征也蹙起眉。
“不觉得奇怪么?他死后,龙息烧遍原野,无人敢靠近。后来毒瘴燃起,兽谷被封,这期间,何人能接近此处?他的尸身又去了哪里?”
应常六闭上眼:“世人皆唤他孽龙,殊不知,若非他舍命相赔,这天下早已倾覆!”
“汇万千业障于界水,企图镇压天道意识。可有想过,哪里经得住折腾?”
“业障欲镇,天道欲出,两厢争斗下,界水本该掀起怒潮,淹没半片江山……”
就算修士居于山上,又有不凡之力,能幸免于难,地上那些凡人定然逃不了。
凡人一死,道门又能苟活几日?再如何不食烟火,到底同根同源。
“所以他放弃了生路。”
应常六仰起脸,望向远处天边,一字一句地说,“龙珠镇源,龙鳞铸器,撒往五湖四海,止住水患。”
“只是,他所托付的青蟒当年为给他报仇,不慎被清云宗捉住,关入妖兽牢中。”
“我赶到时已太晚了,能做的,仅有接手这一切……”
“这三百年来,我依他遗志,奔走四方。前些时候,终是铸好了最后一片镇器,填于界水,完成了这道大阵。”
“难怪你精通铸器之道。”
傅偏楼眸色复杂,“差点没能赶上兽谷秘境,就是为了这个?”
“若不然,”应常六回过身,略带疲惫地笑了一下,“我没脸过来此处。”
“……好在赶上了。”
他的疲惫只是一瞬,悲戚也是一瞬,很快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大部分的心力,皆数挥洒在这么多年中,支撑着他走到如今。
应常六再度走上前,取出那枚残缺的玉简。
“这是他留给你的。”他垂目道,“待我发觉时,仅剩这残缺的半边。不知是否还有用处,不过,总比放在我手上好。我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你才行。”
傅偏楼攥紧玉简,凹凸不平的豁口磨得手心一痛。
好似递来的东西重于千钧。
“很有用处。”他哑声道,“另外半边,在我手里。”
应常六眼中划过一道讶异,随即,慢慢攒出一个笑来。
那笑容不同于先前,不管如何都携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沉重,与叹息一道,释然地绽放在唇角。
“……很好。”
“天歌她,将你们教得很好。”
他说,“如此,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傅偏楼浑身一颤,谢征俶尔抬眸。
两人几乎是惊诧地盯住他,傅偏楼呼吸有些急促,不可置信,语无伦次:
“慢着,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你到底是谁?!”
谢征则蓦地想起许多端倪。
三百年前的修士,知晓许多内情,与无律相熟,又对白承修怀有爱慕。
他是谁的幽精,承载的,是谁的情.欲?
“应常六,应常六……”
他低念着,难怪觉得上口,倘若将其反过来——
“柳长英……?”
204 逢春(七) 不见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