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愿负。
无声无息地摘下命牌, 一并在掌心化作齑粉。
他替人理了番凌乱长发,又掖好被角, 捡起堆叠于地的一件外氅, 披在肩头下了床。
本是意图点香,走到半途,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谢征,我是周启。”清澈的少年嗓音隔着门轻轻问,“你醒着么?”
周启?
谢征思量片刻,掐诀收拾好衣物,便脚步一错, 前去开了门。
身着道袍、长大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怀抱一只白兔,神情沉沉地抬起脸。一人目光相触,首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周启开口:
“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失礼了。但有一事想早些告知,可否方便?”
没了阻隔,瓢泼大雨哗哗的响动清晰可闻。
怕吵醒屋里熟睡的傅偏楼,谢征掩好门,并不言语,只略略颔首。
周启见状,心领神会,朝外瞥了眼:“借一步说话?”
三人皆有修为在身,雨水不侵,一路走出弟子舍,下到竹林边。
这般情形令周启横生一股熟悉,他歪了歪头,低声自语:“问剑谷里,我不常来此处,上一回还是十年前……当真久违了。”
他一说,谢征也不由想起彼时,眸色稍稍柔和。
“承你们的情。”他道,“倘若当初没有那道咒印,我怕也回不来。”
“你安然无恙就好,”周启说,“就像霖霖所言,秦知邻一样是我们的敌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不必客气。”
谢征不置可否,转而问:“闲话少叙,你们半夜匆忙找我,是有何事?”
不等周启解释,他怀中的白兔一跃而出,抖抖毛皮,化作额生双角的俏丽少女。
少女面貌与周启极为相似,只多了几分妖异和骄矜,她微昂起下颌,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表纸塞过去,吐出一口气来:“给你。”
谢征目光在纸上顿了顿,移向她:“这是?”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言出必行。”
周霖冷哼一声,借故遮掩面上羞赧般扭过脸,“从前答应过替你解咒,喏,拿去吧。”
这下,谢征着实有些惊讶。
他与麒麟兄妹相交并不深,起初也是孽缘,未曾想过一句话能令他们惦记这么久,甚至在他“死”后都没有放弃。
轻飘飘的一页纸,重量却极沉,叫他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
见他沉默,周霖误解了意思,瞪大眼睛置气道,“莫非怕我在里头动手脚?”
谢征一怔:“不……”
“那为何不赶紧解咒?你还想被窥心之法折磨多久?”
周霖咬着唇,又一跺脚,恨恨转身,“算了,反正东西给了你,我问心无愧,你想怎样都行。周启,我们走!”
周启没有动,谢征则缓缓一叹。
他们表情微妙地古怪,周霖眉心一蹙:“干什么?”
摇摇头,谢征垂眸瞧向手中黄纸,似乎很为难:“劳你这些年费心。只是我不通咒术,看起来与天书无异,谈何解咒?”
“霖霖,”周启扯了扯唇角,“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害羞什么?麒麟咒术,当然以麒麟血脉解开最好最干净……送佛送到西,你来吧。”
谢征也随之一笑:“劳烦。”
“哦……”周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慢吞吞走到谢征跟前,撇撇嘴,“那行,你低头。”
她鼻尖浮着细细水珠,不知是被雨洇湿,亦或出了汗,“识海不要抵抗,我的修为只有半步化神,你若有何动作,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谢征应了一声,依言俯身。
他长发未束,自肩头披散垂落,犹如一道乌瀑,遮住半数颜色。
周霖咬破食指,正欲在他额心画咒,忽听他轻声问:“我回来的事情,是琼光师弟告知你们的?”
“废话,不然呢?”
“如此,”谢征道,“兽谷秘境中,秦知邻妄图趁我心魔不稳时夺舍的变故,也当知晓了。”
“你想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剜了他一眼,周霖呵斥,“集中精神,还想不想解咒了?”
她沾着血的手指已贴上谢征额头,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奇异光彩。
然而下一刻,却被攥紧手腕,扼住咽喉,天旋地转,死死摁在了地上。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骗?”
谢征敛去面上笑意,冷淡唤道,“……秦知邻。”
“呃……咳咳!放、放开!”
合体期的威压重于千钧,周霖狼狈地溅了满身泥水,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挣扎起来:“你在说什么……什么秦知邻……”
她汪了泪水,红着眼眶瞪着谢征,看人全然没有动摇的意思,又艰难喊道:“周启……哥哥!救我!”
“……霖霖。”
周启在她前面半蹲下来,脸色没了掩饰,万分阴沉难看,“夺舍失败,当魂飞魄散。”
周霖神情一僵。
他伸手抚过妹妹冰冷狼藉的脸颊,嗓音嘶哑:“在我们的认识里,秦知邻已经死了。施咒者既死,咒术自灭,何来解咒一说?”
“霖霖,”他顿了顿,眼神一厉,仿佛要剥下少女楚楚可怜的表皮,刺穿底下污糟的灵魂,“不,父亲。”
“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霖霖当你走投无路时的容器,是不是?”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与周霖究竟为何能逃避毒手,从三百年前一睡不醒,活到今日?
那人连深爱的妻子都能利用,丧心病狂之至,又怎会顾忌些许血亲之情放过他们?
会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是幸运的天真,周启在幼时就丢掉了。
他其实很像秦知邻,因而,由自己往深处想,很容易明白——棋行险道,是后手。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秦知邻布置的一枚棋子。
要怎么用……如今他也终于知晓。
他们的父亲太了解他们,醒来瞧见复苏之法,再怎么怀疑,也根本不会拒绝。
以他们的个性,要成为麒麟的定然是周霖,便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望着使用着周霖的脸、神色和语气的那人,周启闭了闭眼。
“你是周霖,却也是秦知邻。”他冷冷道,“想来那点残魂,已不足以令你夺走霖霖的身体了吧?千算万算,可想过会苟且至此?”
“胡言乱语!”
周霖尖叫,“哥哥你疯了?我是周霖,和那混账没有关系!”
“你太着急了。”
谢征余光扫见零落于地,被雨水沾湿的黄表纸,墨渍洇开,玷污了少女原本的心意。
他低声道:“失了分寸,破绽太多。”
“我……”
“你又打算借机给我下什么咒?纸上所画,想来不是原本的。”
“我学艺不精,”周启跟着看了一眼,“不过,认倒还认得——的确不是原本的。”
闻言,谢征垂眸看来:“还要再狡辩么?”
少女面上的愤恨和不解隐没下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想不到会这般轻易被识破,”她声音变了腔调,慢条斯理的,宛如藏身于洞窟中的毒蛇探首吐信,“你说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
由不得他不急。
夺舍失败,差点魂飞魄散,这便也罢了。
回到周霖体内温养,却发觉世易时移,宣云平竟不在问剑谷中,反倒是那个无律真人晋入大乘,坐镇此处。
遥遥一眼,他就认了出来——什么无律,那分明就是过去不知所踪的柳天歌!
柳天歌仍活着,柳长英不受控,龙族出世,谢征还回来了……
桩桩件件,没有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谋划数百年,一朝沉沙折戟,怎么不急?
“不过,识破又能如何?”
秦知邻笑道,“你们但凡还顾忌周霖,就没办法对我做什么。就算是天歌过来,大乘期的神魂,也不能将我与她分开……这是咒法。”
周启咬牙,眸色沉凝欲滴。
“想不到你们会与这帮人搭上关系,”秦知邻悠悠望着他,“不愧是我的好儿女。如此,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无耻!”
周启攥紧手指,胸口起伏不定,“娘她若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当初选了你!”
“选了我?”
秦知邻笑意寡淡下来,轻轻道,“不,你错了。”
“不是她选了我。”他说,“是我争到了她。”
那是点燃了他人生的第一样战利品,把他从一个只知忍让、懦弱胆怯的废物,变成了这副无惧无畏的模样。
他真的爱周若橙,至今也爱着……可惜,他更爱自己。
“别这样看爹爹,启儿。”秦知邻温和地说,“我是个俗人。”
“我自然也想十全十美的。待我执掌天道,便会复生阿橙,让我们一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