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上药。”女人冷冰冰地唤道。
他眨了眨眼,依言走进有些昏暗的厢房。
这间屋子窗户靠西,只在黄昏时稍显亮堂,或许是不常透光的缘故,屋里很是沉闷,弥漫着一股浓郁混杂的香气。
傅偏楼不习惯地皱起鼻子,抽了抽想打喷嚏,但强行忍住了。
他平时不被容许踏足这里,难得的机会,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什么东西。女人不耐他慢腾腾的速度,一把将人拽到跟前。
“磨蹭什么呢废物东西,说多少遍你堂舅就快到了,顶着这张丑脸想给谁看?”
桂花发油的味道飘过,指甲不经意刮过脸颊,在本就肿起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白印。
傅偏楼吃痛,却不敢乱动,任由女人粗鲁地将药油搓遍满脸,嘴里絮絮叨叨地骂:
“那该死玩意儿,早说人要来了人要来了,还往脸上招呼,诚心想让我在娘家面前丢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他!”
每天都要听上好几遍类似的说辞,他早已麻木,沉默得像只木偶。
女人把药瓶塞上,挥手道:“你也是,跟你爹没两样,都是上辈子欠你们,这辈子来讨债的!行了,别杵我跟前碍眼,出去自个儿玩去!”
傅偏楼心里划过一丝茫然,想到近日母亲难得心情不错,对他的态度也和缓起来,甚至还允许他进房间给他涂药……
他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扯了一下女人的袖角,低声细语:“娘……腿上,也疼。”
“腿上?”女人狐疑地往下瞟了一眼,记起昨天貌似是看见他因为抄写没做完罚跪在门口,大概膝盖磕久了。
还是前两天吃饭时,她为什么事来着?在桌下狠狠掐过两把大腿肉。小孩子皮嫩,指不定就青紫破皮了。
不过总归伤不在表面,刚刚进来时走路似乎也没问题。一念及此,她便放下心,翻了个白眼道:
“忍两天就好了,瞎嚷嚷什么呢?知道这药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老子你娘是没给你口饭吃还是虐待你了,不都是你自找的,没娇气的条件就别学人家那娇气的病!”
“还有,你要敢在你堂舅眼前胡言乱语,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眼里隐隐期待的光黯淡下去,傅偏楼低下头等她训完,才默默离开厢房。
天色不早,他回到自己住的柴房里和衣躺下,还在想刚刚那些话,心底如坠千斤,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大眼睛凝视房梁上的蛛网,数究竟有多少根线。数到一半,忽然自言自语般轻声喃喃:“我很娇气么……”
【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么天真的时候,】同他如出一辙的声音出现在身旁,口吻轻蔑,【那种眼里只有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指望的?不是告诉过你吗,迟早有天你会杀了她!】
“你胡说!”傅偏楼捂住黑气沸腾的左眼,反驳道,“她是我娘,生我养我,我才不会……”
【很快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声音怪声怪气地笑着,傅偏楼有点着恼,抿紧嘴唇不再理会它。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不受爹娘待见,否则也不会被取“傅偏楼”这么个名字。
——偏楼者,不正也。
穷书生与富家女私奔而得,此身世不正;非异域人却生出蓝眼睛的孩子,此来路不正;从小风吹日晒不见粗糙,反而精致得过分,侬丽如好女,此容貌不正。
小小的村庄藏不住事,即使爹娘有意隐瞒,鲜少让他出门,也依旧传出许多风言风语。
一开始只是说,老傅家那娃儿阴沉得很,不爱出门,也不理人,一声不吭怪讨厌的。
到后来逐渐长开,整天烈日曝晒皮肤依旧莹润白腻,做再多活手指也柔软纤长,除了太过瘦弱外,和穷苦地方一个个面朝黄土的糙人格格不入。
要是女孩儿,还能赞叹歹竹出好笋,将来凭此攀个外地的好人家;可男孩儿长相这般秀致,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更别说还有那只颜色怪异的眼睛。
他与傅氏夫妻没半分相像,所有见过的村人表面不显,背地里都暗暗说老傅家媳妇不安分,大抵是勾搭过山野里的妖精,才有了这孩子。
傅家祖上曾是书香门第,傅爹向来自诩清高,不屑与粗人为伍,听到谣言气得满肚子火,却又没地撒,只能大门一闭各种找罪魁祸首的茬。
再说傅娘子,原是高门庶女,虽是庶出,好歹也是个大家小姐,但因和傅爹私相授受,从此被逐出家门。
夫妻日子过得清贫,本就事事不顺心,如今竟然还受到这样的污蔑,夫妻生隙,满腹委屈全数化作厌恨。
她恨得要死,恨自己年轻不懂事,恨丈夫花言巧语耽误她,最恨身上掉下的这块肉。
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却等来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妖怪。
傅偏楼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期待。
他羡慕邻家被爹娘宠上天的王小福,天天被哄着骗着去学堂,手指不小心擦破块油皮,王大娘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得差丈夫去镇上买粗点心回来安慰才行。
王小福还有很多玩伴,柴房窗子正对外头一块空旷的小树林,他们经常在那儿大呼小叫,笑语连篇……一墙之隔,冷冷清清。
傅偏楼没有玩伴,陪在他身边的是眼睛里冒出来的魔。
它说他们是一体的,强行占据了他的左眼,日日夜夜在耳边癫狂发疯,嚎叫这天道不公,要他屠尽一切。
傅偏楼很害怕它,不敢相信它,也不喜欢它口中那些信誓旦旦在将来会发生的事。
他爹讲道理,他娘会心软,只要他乖乖让他们满意,就会好起来的。他一直这么想。
【当凡人真一点意思都没,翻来覆去全是鸡毛蒜皮。你干脆趁半夜收拾收拾东西跑路吧,我们去仙山拜师修炼……】
【等你变强,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到时候你爹娘也不会这么对你了,他们肯定像隔壁王大娘一样爱你,因为对他们来说你可是神仙!】
傅偏楼翻了个身,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这个角度,能看见灰蓝的天和闪烁的星子。
他有些困,又有些饿,因为抄写的事,今天一天爹都没准他吃饭。
魔还在喋喋不休:【神仙,多逍遥,你个傻子懂不懂?】
“神仙……神仙能吃饱饭吗?”他抱着肚子,迷糊地问。
【当神仙就不用吃饭了,辟谷知道吗?】
“当神仙也吃不上饭啊……那还是算了。”
【是不用吃饭不是吃不上!你若想吃山珍海味还不是随便挑?喂,傅偏楼,快起来和我一起走了,鸡鸭鹅鸟糖葫芦外面都有……你在听吗?!】
【蠢货!】
习惯了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乱叫,一觉反而睡得安稳。
傅偏楼意识更沉,朦胧地想,可我不喜欢糖葫芦啊。
他捡过王小福弄掉在地上的山楂球,那味道太甜太腻,舔一口就受不了。
他其实不在意口舌之快,只是……只是想要那个,会因为他觉得疼,就跑几里远买点心回来给他的人罢了。
……
“你是谁家的孩子?在这儿做什么呢?”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扶住他的肩,亲切地微笑。他的脸凑得太近,口中呼出的热气洒在耳畔,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用树枝在地上练字啊,真勤奋,不过这里写错了,来,我教你,‘傅’是这么写的。”
炽热黏腻的掌心包裹住五指,挣脱不开。说是写字,那坨肥肉却在手背上来回磨蹭,呼吸越来越粗,逐渐转为喘息。
“你的手好小,腰也好细,好可怜,爹娘不给你饭吃吗?”
奇怪的举动开始放肆,直到一声惊喜的呼唤在背后响起:“堂兄?是堂兄吗!”
中年人浑身一震,赶忙站起来。他甫一松手,怀里的男孩就猛地窜了出去,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躲到来者身后,瑟瑟发抖。
“你干啥!”傅娘子被他吓了一跳,朝中年人赔笑道,“这孩子,就是怕生……这是你堂舅,快喊人!真没教养,平时你爹都这么教你的?”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男人弯下身,冲被强行推出来的傅偏楼笑道,“原来你就是我的小外甥,模样可真不错,瞧着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傅偏楼不吭声。
傅爹也闻声迎了过来,见状面色一沉:“说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那样抗拒,只觉那人视线浆糊似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傅……偏楼。”
“偏楼啊,好名字!堂舅就叫你小楼吧?”
堂舅是为这位和人私奔,听闻过得不好的妹妹而来。傅娘子拉着他在中堂哭得声泪俱下,傅爹在一边又尴尬,又敢怒不敢言,只诺诺点头。
他们都指望这位大官爷能出手拉自家一把,分外谄媚。
傅偏楼被叫去厨房端来一叠精致糕饼,准备送上桌时,中年人先一步笑吟吟接过:“小楼真懂事,你们养了个好孩子啊……”
他的手指,在盘底勾了勾傅偏楼的掌心。
“啪嚓”,陶盘四分五裂,糕饼也滚了一地。
傅娘子登时脸色大变:“你怎么回事?连个碗都端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堂舅道:“别这么凶孩子,地上又不脏,捡起来还能吃,别浪费了。”
听他这么讲,傅爹赶紧一瞪眼:“听见没有?捡起来别浪费,圣贤书读狗肚子里了?”
傅偏楼说不出话来,他茫然地望了望自己的爹娘,他们冷眼相对。
在这样强硬暗含威胁的注视下,他低了头。
强烈的羞愤和委屈让他几欲作呕,却不得不蹲下身,在大人们的注视中将糕饼塞进嘴里,味如嚼蜡地吞咽下去。
堂舅在笑。
“真乖……”
他这么说,于是,爹娘也笑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傅偏楼!把身体给我,我杀了他们!】
蓬勃的黑气在左眼中旋转,脱眶而出,几乎要触及对面。傅偏楼一惊,赶忙捂住眼,逃也似的跑出了门。
【你会后悔的!】魔嘶嚎着,【你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他们!他们会把你送给那个男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想回护他们?!】
【我等你后悔……傅偏楼,我等你求我杀了他!杀了他们!你会这么做的!因为每一辈子,你都这么做了!】
【我等着!我等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变声期的粗噶让笑声变得尖锐可怕,就像癫疯的他在冲自己说话。即便捂住耳朵,声音也无孔不入,如同一根锲子狠狠刺穿脑海。
傅偏楼开始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每每说话,都感觉身体被魔侵占了似的,变得不像他。
他不要!他不想杀人!不想变成疯子!
他不想承认魔口中残酷的将来……会真正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