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龙去脉,以及蚌妖的踪迹,我大抵有数了。”谢征说,“不过在此之前,蔚师兄。”
“嗯?”蔚凤挑眉。
“幻境牵扯到我们各自的记忆,难免暴露出一些不便知会的东西。不如打个商量。从此处出去后,就当什么也未发生过。”
他突然提议,蔚凤不由想起了鸟妖之谜,皱了皱眉,说道:“我懂你的顾虑,但清规师弟,这幻境涉及妖族,兹事体大,我无法答应。”
傅偏楼却不客气道:“蔚明光,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
“此地是我师兄家乡,而遇见的人和事则大致参照了我的种种经历。可,你呢?”
蔚凤一怔。
对啊,他也在幻境之中,理应也是这里的主人,却没见着一星半点的眼熟景象。
傅偏楼又道:“我不是妖,我师兄更不是,故而,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妖族……”
意味深长地瞥了蔚凤一眼,他没说下去。
蔚凤明白他的意思,简直匪夷所思:“不可能。傅仪景,你我身为内门弟子,俱收为问剑谷长老座下,若是身份有异,早就……”
说到这儿,他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自己被捡回仙山前一片空白的记忆。
宣明聆曾与他说过,他是下山历练时,在返程路边遇见了昏迷不醒的幼童。
约莫五岁的年纪,精致得宛如从年画中滚出,裹着火红的衣衫,探查之下,竟是一样贴身灵器,没有主人的意愿,根本脱不下来,严严密密地保护着他。
除此以外,怀里还抱着枚玉佩,背面以飞扬跋扈的字迹,写着“蔚凤”,想来是他的名字。
这样的孩子,父母定是修道中人,宣明聆寻遍周遭村落,也没找到类似的修士,打听消息,更是一无所获。无可奈何,才将他带回问剑谷。
蔚凤记得,最初醒来后,他只觉周围处处陌生,嘘寒问暖的道人们也可怕得厉害,十分不适。
现在想来,又无人伤害过他,反而说救了他也不为过。再怎么警惕,也不该提防成那样。
就好像对于道门的厌恶,已经写进骨头里了般。
后来被宣明聆抚养长大,与谷里众人渐渐熟悉后,这股厌恶不知不觉消弥殆尽,他便没多在意过。
除此以外……那件疑似父母留给他的、从未离身过的、不知由何种面料织就的火红灵衣。
问剑谷人尽皆知,蔚凤从不肯按规矩穿戴内门服饰。无人敢管束这位天之骄子,在这方面,师父恕己真人又懒得计较。
久而久之,蔚明光爱红的消息传遍谷中,任谁都要赞一句,明艳若朝阳的蔚师兄和一身张扬热烈的红衣极其般配。
却不晓得,事实上,蔚凤更爱素净的白。
少年人白衣鞍马,仗剑天下,举世无双,他向往之至。
但灵衣为红,即便穿在最里面,也大不相衬,他从没想过脱下,只好日日身着红衣,从不更换。
——为何不想脱下?
蔚凤立于原地,陷入深思,脸色慢慢凝重。
谢征和傅偏楼猜到他大概是发现了自身的一些不对劲,便不催促,静默地等待着。
良久,蔚凤长长一叹,烦躁地摆摆手,回道:“此事……一团乱麻,暂且不提。”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垂在臂旁的华美羽翼,又想到飞离学校时,那种和谢征的生疏不同,如臂指使的畅快,好似生来就会在空中翱翔。
扇动翅膀和御剑飞行截然不同,他无法反驳种种难以解释的端倪。
“清规师弟,你所言不错,我应下了。”蔚凤苦笑,“我以道心起誓,出去后,绝口不提此境中发生的一切。”
“道心?”傅偏楼问,“那是什么?这么起誓,有用吗?”
被他问得一愣,蔚凤想了想道:“修道中人,历来都如此起誓,也无何效力,大概是约定俗成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们不必担心我违约。”
“那有什么用。”嘀咕着,傅偏楼道,“那我也以道心起誓,出去后,我什么都不记得。”
谢征同样发完誓,蔚凤便迫不及待地扯开话题:“究竟怎么一回事?蚌妖在哪?这下总能说了。”
谢征正准备开口,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秦颂梨的声音在外响起:“小征,我切了水果,和你同学一起吃点吧。”
“……”不知如何作态,谢征望向已经把成玄衣物扔掉,露出龙角尾巴、还睁着一双异瞳的傅偏楼,顿住了。
这怕是来不及藏,他于是道:“放在门口就好,一会儿我拿进来。”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小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秦颂梨轻轻问道,“妈妈刚才打了电话给你班主任,他说学校没有放假,你逃课了?这是怎么了?”
没料到在幻境中说谎也会被戳穿,谢征面色微变,没有回话。
“你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但妈妈还在,不要什么都抗在自己身上。”声线越发焦急,还压抑着一丝颤抖,“他们也不是你的同学吧?看上去年纪还小。发生了什么,不能和我说么?”
谢征无言以对,凝视着房门,没有动,仿佛脚下有逾千斤。
一片沉寂中,傅偏楼忽而跳下了床。
“傅偏楼……”谢征一惊,没来得及制止,就见他赤足一路溜到门边,左右折腾两下,居然无师自通地把门锁打开了。
推开房门,模样怪异的白龙少年迎着秦颂梨讶异的目光,笑了笑。
“抱歉,谢征的娘亲。”他恳切道,“您也看见了……是因我之故,他才不便说,您不要伤心,也别怪谢征,承蒙他照顾。”
白鳞覆盖的尾巴在身后略带紧张地甩动,额头双角,苍蓝左眸,毫不掩饰地展露于人前。
傅偏楼清楚,在一群鸟妖中,他无疑是异类,合该人人喊打,就宛如藏身凡人中的妖怪一般。
哪怕是幻境,这种格格不入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更何况这位女子,乃谢征的娘亲。
所幸,他已经习惯了。
“……妈妈。”把等待宣判的少年挡在身后,谢征抿直唇角,低头解释,“他不是怪物。”
秦颂梨愣了愣,摇摇头,端着果盘走进房里,弯腰放在桌上。
“我知道不是。”
她秀丽的眼眸微微一弯,温和地说:“你既然愿意带他回家,又怎么会是怪物……是很重视的人,才对啊。”
傅偏楼莫名耳根一热,秦颂梨伸手摸了摸谢征的发顶,又摸了摸他的。
“多大点事,下回可不许这么瞒着妈妈了。”她嘱咐道,“苹果记得吃完,你们慢慢聊,不打扰了。老师那边,我帮你请了假。”
她没有多问一句,连谢征脖颈处的伤痕都视而不见,好似真的只是来给儿子和他的同学送点水果,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两人还不能回神。
傅偏楼碰了碰头发,上边好似还残留着女性手指柔软的香气。
他看着谢征,低声说:“你……你娘亲真好。”
谢征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隐隐失神。
那自然……是极好的。
第67章 幻境(八)
秦颂梨走后, 三人重回正题。
谢征用牙签戳起两块苹果递给傅偏楼和蔚凤,咬着酸甜的果肉整理了番思绪,这才从头讲起。
鸟妖的设定略过不谈, 首先是莫名其妙出现,顶替生物老师的成玄。
傅偏楼在原著中拜在清云宗门下,可在把成玄阴死前,谁都不晓得清云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年纪极轻的元婴修士, 一□□术出神入化, 天赋实力完全不输大名鼎鼎的蔚明光。
个中蹊跷,在求仙问道后,谢征体会得更深。
须知在有了一个蔚凤的问剑谷里,傅偏楼的出现都不曾被半分怠慢过。
而一向以天下第一道门自诩的清云宗,本就对天灵根落入旁门之手耿耿于怀, 怎会这般冷落他?
偏偏傅偏楼的师尊是那位叫他小心的柳长英,师兄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谢征无法不多想。
柳长英和成玄,大抵对他做了什么。
具体什么, 有血丹先例在前,又有幻境里所谓的实验材料在后,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他们, 或者说在柳长英的默许下, 成玄发觉了傅偏楼身世有异, 像对待稀罕妖兽那样,将尚且弱小的他圈养起来,当作裨益自身的天材地宝。
非人非妖的傅偏楼,是所谓的“未知生物”, 用途得慢慢摸索、不断尝试,仿佛从里到外地解剖研究。
与现代背景结合,投射在幻境中,故而为生物老师。
至于生物课代表……
想到自己也被归属在内,谢征的心情就不太美妙。
系统派来的任务者,归在成玄手下,意味着在傅偏楼的潜意识里,他们混为一谈。
晚课?一起研究?论文署名?
蔚凤乃远近闻名的神童,对应仙境尽知的天灵根;提高智商的实验,对应能改根骨的血丹;他所拒绝的晚课研究,却不曾为其他任务者拒绝。
一朝穿越,求仙问道,却天赋庸常,泯然众人。对系统提供的帮助不满足,转而拿本该要救赎的反派BOSS开刀,想要在异界闯出一片天地,扬名立万。
即便有方小茜那般无志于此道的人,也不会翻脸跟自己的利益过不去。
若把成玄比作山中恶虎,任务者便是引无知路人上山的伥鬼,将傅偏楼推往深渊的帮凶。
他就这么独自被锁在地下室里,像只悬挂在蛛网上摇摇欲坠的小虫子,无力地挣扎着,直至深渊到来,魔侵占了他的身体。
……尔后重头来过。
看似一团乱麻,匪夷所思的幻境,抽丝剥茧地捋清后,其实很简单。
那是傅偏楼不曾说出口的前世记忆,是过去血淋淋刻下的一道又一道伤痕。
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谢征不禁想,傅偏楼究竟记起了多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好似所受的苦难都事不关己?
难以言表的沉重,在触及少年嚼着苹果、一派惬意的神情时达到了巅峰。
谢征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在压抑与怒气之外,从心底浮现的另一种情绪。
像被谁轻轻拧了把,些微的疼,与酸涩苦闷搅和在一起,久久不散。
很不好受的滋味,但他没有表露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