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人……”它又去看傅偏楼,“和我不同,龙谷中,青蟒修为最高,白老大有什么要事,一般都会交代他。既然他这么说,看来您真的是……”
不同于它的喜悦,傅偏楼堪称五味杂陈。
那条蛇妖拉住他时,言语中就透露出,和他长相相似、极有可能是他亲生父亲的那人,已经死去了。
可他没想到,是那般早、又那般惨烈的死。
“我……”欲言又止,停了许久,傅偏楼才轻声问,“我的……父亲,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的娘亲呢,又是谁?”
蚌妖软肉摆动,像在摇头。
“白老大有后一事,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
它跳到傅偏楼肩上,小心地用壳蹭了蹭他的鬓发,好像一位长者在爱惜小辈。
“但您若是想知晓白老大的事情……老贝壳可以,慢慢和您说。”
“他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回程 你乃人欲啊。
白雾散去, 盈盈如一泓碧玉的湖泊,终于在十年后重见天日。
渔船靠岸,村人喜极而泣, 纷纷迎上前, 大赞仙长神异。
又是想要叩谢,又是要大办宴席, 谢征借修道之人不沾五谷推辞了去, 好不容易才挣脱盛情,离开村口,返身回到迷梦泽边。
天光正好,水波潋滟, 傅偏楼和蔚凤站在那儿, 前者肩上还趴着一只不起眼的灰扑扑小蚌壳。
凝视着迫不及待乘船出渔的凡人,傅偏楼伸手敲了敲蚌壳, 不无责怪地说:“你倒寻了处好地方睡觉, 可苦了这些人家。”
“小主人教训得是。”不知该怎样称呼白老大的孩子,老贝壳干脆学了青蟒的叫法, 闷闷回应。
它自小在兽谷长大,后来兽谷无法再呆下去,便去往荒原,不曾通晓凡间之事。
妖族向来以实力为尊, 可占一片天地, 谁知到了这边,短短一觉竟耽误了整个枫渔村十年生计?
“我已告知村长,呆在此处的妖是只河蚌,吞吐间产下不少宝珠,日后捕捞时可注意一二。”谢征道, “将功补过,也算折罪了。”
老贝壳一下子打起精神,乐滋滋地说:“想不到那些没用的石子还挺值钱……多谢小主人的师兄费心。”
它十年来未曾害过一人,并非什么恶妖,还与傅偏楼和蔚凤都有故旧,知道许多过去的事情。三人商议后,决定将其带回问剑谷。
谢征瞥了眼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两个,心知是为了混上登仙船,不被他察觉。
他本对傅偏楼不声不响地跟上自己颇有微词,可幻境一役,变相见识过傅偏楼的过去后,怎生得起气来?只淡淡看过了,按下不提。
倒是傅偏楼略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记起自己其实是偷偷跟来的,还把幻境折腾得格外复杂,顿时心虚不已。
他在袖中摸索两下,蹭到谢征身边,勾了勾他的手。
一方冰凉的玉盒被塞了过来。
谢征疑惑,傅偏楼讨好道:“老贝壳方才给我的,说是白承修留下的东西。这些年它为逃命丢得快差不多了,就剩这个比较稀罕。”
他还不知怎样称呼他的父亲,叫爹太近乎,叫白龙太生疏,便直呼其名。
以蚌妖口中白承修的为人,想来不会介意。
谢征为何下山,又为何没有告诉他,在知晓这是什么的一刹那,傅偏楼就全明白了。
洗灵果,能洗去一枚灵根。哪怕毕生只能用上一次,成效远远不如他的血丹,也足够道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了。
这大抵是写在那本书上的东西,老贝壳空有结丹修为,没攻击性,幻境对谢征而言又不足为惧,柿子自然挑软的捏。
若非他与蔚凤搅和,到手岂不轻轻松松?
他一面有些愧疚,自觉坏了谢征好事;一面不禁暗暗嘀咕:洗灵果什么的,根本没他有用好嘛。
谢征本就为此而来,也不和他客气,收下后,望向还在发呆的蔚凤,唤了一句:“蔚师兄?”
蔚凤恍若惊醒般,浑身一凛:“嗯?”
“该回程了。”
傅偏楼见他神情恍惚,奇怪道:“你怎么了?”
“我……”犹疑片刻,蔚凤低声说,“我好似,想起了些什么。”
一点模糊的画面,巨大无比、高耸入云的梧桐木,还有数不胜数、用殷殷目光盯着他的鸟妖。
仅仅这一点,就有沉重到种令人窒息的错觉。
“说来也奇怪。”老贝壳道,“白老大邀您来龙谷做客时,我曾与凤皇大人有一面之缘。”
“彼时您虽为人形,却只是寻常的大妖化形,留有羽翼。想必后来应是和白老大一样,转了妖修,可为何会记不得前尘?”
“……我,”到这种地步,心中再兵荒马乱,蔚凤也无法否认自己是凤凰的事实,摇头喃喃,“我不知。”
谢征清楚他是自己封印了记忆,个中缘由,原著没有正面描写过,但会离开凤巢,似乎是因为他的弟弟和妹妹。
凤凰一族后代凋零,最后一只活着的凤凰去世后,凤凰蛋数百年没有任何动静。
蔚凤出生时,是当时唯一的一只凤凰,从小就被当成凤皇奉养,责任沉重。
他肩负着鸟妖们的尊崇与希冀,又被过度保护,身为火凤,竟从未张开过羽翼,翱翔天际,几乎没迈出过凤巢一步。
为了安臣民们的心,蔚凤向来默默忍受着,直到有枚凤凰蛋焕发生机,竟一下诞出了对双子,一雄一雌。
鸟妖们喜不自胜,对两位小殿下呵护备至,这令习惯了被约束的蔚凤十分苦闷。
既庆幸往后不会是孤身一人,不必承担整族的血脉延续,又茫然若失。
这种烦躁愈演愈烈,他一时冲动,便偷偷跑了出去。
“凤皇失踪一事,差不多就发生在我来凡间时,有所耳闻过。”老贝壳感叹,“想不到您竟混入了道门。”
蔚凤下意识问:“闹得很大?”
“您可是凤皇大人!那段时日,荒原上空简直日日盘旋着鸟妖,若非凤巢还有两位小殿下,估计还要疯。”
“是吗。”愣愣地回了一句,蔚凤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心情低落,傅偏楼瞧得出,便开口扯开话题:“对了,老贝壳是妖,就这么和我们回去问剑谷,不要紧么?”
“它是妖兽,并非妖修。”蔚凤回过神,解释道,“装成你的灵兽就好,问剑谷也有豢养的。”
“灵兽?”傅偏楼问,“和妖兽有何区别?”
“区别……”蔚凤苦笑,“区别在于,是否为道修驯化吧。”
想想,也挺讽刺的。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上下打量着傅偏楼,沉吟:“奇怪,你若是白龙之子,至少也该是半妖才对,为何身上没有半点妖气,也无妖身特征?”
谢征问:“寻常半妖如何?”
“半妖罕见,且一向地位极低,我未曾亲眼看过。”蔚凤想了想道,“听说,会维持妖族化形的那般姿态,无法现出妖身,倒是会有灵根。”
“照理,傅仪景该是幻境中那副模样才对……”
没有妖气妖身,不是妖;父亲乃白龙,也不是人;甚至并非半妖……
血液还能助人洗灵,与传闻里的无垢道体一致。
眸色晦暗,谢征不明白,傅偏楼究竟是什么?
那厢,傅偏楼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试图从魔口中诓出些什么,对方只冷笑着,阴阳怪气地说:“你乃人欲啊。”
语焉不详,完全无法理解。
一行人各怀心事,返程路上沉默不语。老贝壳见个个愁眉不展,觉也不睡了,给他们讲起白承修当年的种种事迹。
它描述得绘声绘色,兴致上来,还用蜃气幻化出画面,十分引人入胜。
讲到大战深山食人魔蛛三天三夜,蔚凤目露憧憬;讲到不惧道门势力,当街斩杀欺压凡人、作威作福的修士,傅偏楼眼带欣赏。
讲到为求臻境,义无反顾散去修为,重头来过时,谢征也忍不住叹道:“实乃豪杰。”
“如此行事不拘,性情洒脱之人,竟被污名至此,可惜……”蔚凤想起先前蚌妖说他与白承修交好,不由问,“过去,我与他是友人么?”
老贝壳笑了两声:“凤皇大人,您来龙谷做客时,仅有十岁,还是只幼崽呢。”
“您自出生起,作为世上唯一一只凤凰,一直被保护在凤巢。白老大看不下去,上门再三保证,才带着重重卫兵,将您请来了龙谷。”
说是交好,实际上更偏向于照顾,白承修孑然一身,自然对处境相似的蔚凤有所怜爱。
它回忆道:“为维持威仪,您啊,非要化形成青年样貌,佯装成熟。凤凰天生修为高深,外表毫无破绽,只是……”
随着它所思所想,蜃气浮动,在几人眼前演变为一个缩小版的人影。
修眉凤目,长发束于琉冕之中,身着描金玄衣,身后一双如火羽翼。
看上去无比俊美庄严的青年,被簇拥在形形色色的鸟羽中,高昂着下颌。
与端出的高傲相反,那双眼睛好奇地四处乱瞟,动作也磕磕绊绊,很是幼稚,像极了小孩学着大人装模作样,一不小心,还滑了下,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谢征别过头,忍俊不禁,傅偏楼更笑得不行。蔚凤面上羞窘烧红,一剑鞘戳去,把幻象打散了。
“干嘛,多可爱。”傅偏楼故意强调了“可爱”二字,调笑道,“让我多瞧两眼啊。”
蔚凤不理睬他,快步走到前边去,眼不见为净。
“那日是凤皇大人的生辰,”老贝壳怀念地说,“凤巢的妖不许白老大把您带出去,他只好在谷内大办宴会,从凡间搜罗了不少吃食……”
“生辰?”蔚凤一怔,他好似忘了什么。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肯定不知晓自己真正的生辰。
傅偏楼还以为他是想弄清楚,抖了抖蚌壳,老贝壳顿时心领神会,绞尽脑汁回忆半天,才道:
“我记得,那是个春日,谷里桃花在开,桃树精说时候正适合修炼?”
过去太久,它实在分不清究竟在哪一天了,不免讪讪:“抱歉,凤皇大人,老贝壳记性不好,忘的差不多了……”
“不要紧。”蔚凤摇摇头,眉头蹙起,“只是,我仿佛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什么来着?”
谢征轻咳一声,提醒道:“宣师叔。”
“……”
蔚凤的脸色先青后白,宣明聆生辰在即,他吵架时放狠话说不会去,哪里想过真的不去?小师叔要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