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师弟,走了。”
修长五指平摊在面前,傅偏楼莫名又高兴起来。
他搭上右手,冰冷的肌肤立即被一阵温热包裹住,令他应激地瑟缩了下,然后反手贪恋地紧紧攥住。
【真好啊,傅偏楼,你说是不是?】
几乎分不清是魔在说话,还是从心底浮现的念头,那道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哭着叹息。
【他这么温柔,连你都愿意哄,真的太好了。是他被选中来救你,真的太好了。】
“闭嘴!”他在心中冷叱。
【闭嘴?我可没说话,你在对谁讲?还是说,你终于疯了?】
“……”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耳边嘈杂不得安宁,左眼被束缚在白绫中,漆黑一片,右眼影影绰绰,熟悉的山阶天摇地晃。
傅偏楼干脆闭上眼,任凭手上的力道牵着走。
莫听,莫信。
勿想,勿慌。
只要这么走下去,很快就能喝到又香糯又绵软的红豆汤了。
*
听从无律的话,傅偏楼为求稳妥,将濒临突破的修为又压制了两个月,才准备筑基。
与此同时,谢征也堪堪攀到了炼气巅峰。
了解到系统空间的弊端后,为确保不会心神失守,他没有再尝试过长时间地在其中修炼,故而有些落后。
不过既然傅偏楼要筑基,他也不可懈怠,近期便多花了些心思在修炼上。
无律身为合体期修士,两位徒弟的修为自然瞒不过她。
但对谢征甚至能追上天灵根的修炼速度,她就仿佛不知道其中有古怪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问,给师兄弟安排了一处静室闭关。
照她的话来说就是:筑个基而已,又不会挨雷劈,水到渠成一下子便好,无声无息的,和平日打坐没多少区别,无须再开另一间。
破关何等要事?这多少有点乱来。不过谢征和傅偏楼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平日也常一道修炼,对彼此气息十分熟悉。再者,想到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竟诡异地有几分安心。
静室内,无人说话。
聚灵阵启,呼吸吐纳间,灵气沉入丹田,逐渐沉积。
本就到达极限的气海再容纳不下半分,倏然间,桎梏尽碎,涓涓细流忽然涌动为洪浪,灵力充盈全身,举手投足,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入道只不过启程,直到此刻,才算真正超脱凡俗。
傅偏楼又运转法诀几个周天,将修为稳定下来,适应了番,才睁开眼。
对面,谢征阖目静坐,长长的睫羽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有打扰,傅偏楼就这样默默地凝视着,用目光描摹过每一寸轮廓。
在问剑谷三年间,不乏有人趁他来外峰时讨好搭话,也曾听到过不止一人盛赞他容颜甚瑰。
傅偏楼多少自知,他是好看的。可无论对镜照过几回,都不觉得有别人说得那般夸张。
要论外貌,认识的人里,蔚凤俊美无俦,宣明聆温润如玉,皆是不俗。可他觉得,没有一个比得过谢征。
皎皎若云间月,飘渺朦胧,清冷矜贵。
无一处不好,眼上墨痣,额间红鱼,更添一段风流,令人心驰神醉。
视线触及膝上那双手,就能记起被握住的融融暖意。傅偏楼不免迷离出神,总觉得心尖痒痒的,他望见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慢慢向那边探去。
——等等,停下!
谢征还在破关,怎能打搅?
鲜艳的红绳闯入眼中,猛然惊醒似的,他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感到掌心有力的挣扎,傅偏楼面色惨白。
他哆嗦着嘴唇,随即狠狠咬紧,用疼痛来证明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的左手……
不受控制?
【怎么?你不是想碰一碰吗?】
“……你……”
很久才找回发声的气力,傅偏楼死死瞪着犹在乱动的左手,浑身颤抖。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是他的身体吗?他没有让出去的意思,魔为何能侵占!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情况!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魔得意地笑了两声。
【你才记起多少东西?就像那根小红绳关不住我一样啊……傅偏楼,你也关不住我的。】
巨大的恐惧几乎没顶,傅偏楼说不出话来,只听它悠悠道:【没关系,我们一体同生,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人的七情六欲,无非就那几样,你也不能免俗。】
左手锲而不舍地朝谢征伸去,就要靠近那张一无所察的脸。
瞳孔骤缩,比之前更深更重的恐惧,连同滔天怒意,一并涌上:
“不许动他!!!”
灵剑出鞘,擦着左手指尖捅入静室地板。
鲜血从伤口滴出,染脏了谢征雪白的衣角。
惊魂未定地喘息,即便如此,也不曾泄露分毫声音,打扰到对方的修炼。
“不许动他……”傅偏楼深吸口气,在心底冷冷地说,“否则,砍了你。”
76 苦楚 他救你,是为了离开你啊。
一阵悚然的寂静。
好半晌, 魔才怪里怪气地嗤笑一声。
【傅偏楼啊傅偏楼,叫你蠢货, 一点不错。这可是你自己的手, 你想砍掉?】
“又是我的手了?”傅偏楼讽刺道,“可我怎么半点感受不到啊。若是现在砍断,你猜我会不会觉得疼?”
他从来只在谢征面前是那副好搓圆捏扁的孩子模样, 换到这里, 简直句句带刺。
魔深知他并非玩笑,而是真做的出来,沉默片刻,收回了手。
【不过摸一摸, 就舍不得了?你果真栽得不轻。】左手转而抚上脸颊,像是怜悯,又仿佛刻意的嘲弄, 【瞧瞧这小可怜样儿,尝到点甜头,就被迷得三迷五道, 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
傅偏楼试着夺回左手的主权, 闻言冷哼一声:“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它话可讲了?”
他垂下眼睫, 遮住眸底郁色, 说:“我承认, 前几辈子,这些话的确能令我心生犹豫,唯恐被任务者欺骗利用,从而疑神疑鬼……”
事实上,回想起来, 虽然其中有性情苛刻如方小茜、狼子野心如程行之人,也有真正无辜的任务者。
他们只不过遭受了场无妄之灾,和谢征一样,被从家乡不由分说拉来了这里。
系统要求对他好,便按规按码地办,不生怨怼已很难得,为何要真心相待?
但彼时的他并不清楚内情,只觉得任务者们背后有所图谋,把他当作好控制拿捏的玩具;还自诩与虎谋皮,在魔的影响下,揣测曲解对方的一举一动,造成更为深重的误会。
程行开了个糟糕的头,令魔有机会早早在他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后来的任务者无论是谁,脾性如何,随着他逐渐想起过去,所作所为皆会蒙上一层阴影。
没有谁会面面俱到,更何况因他之故,那群人才会来到这里,与至亲分离,遇见不顺冲他发泄,也情有可原。
而遭到这般对待的他,想着“果然如此”,先入主为观地将好意视作施舍与陷阱,完全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魔会抢走他的身体,不可信;任务者会利用他背叛他,不可信;柳长英、成玄不把他当人,不可信。
清云宗不可信,问剑谷不可信,道修不可信,妖族不可信……放眼天下,竟然举目无亲。
无人看他,无人怜他,无人爱他。
分明活着,割开手腕就是温热的鲜血,抚摸胸腔能感受到剧烈心跳,会痛,会哭,会喊会叫,却仿佛一缕幽魂,空空荡荡飘于世间。
这种几近消失的虚无感令他无比难受,所以他选择闭上双眼,用任务者们被迫的虚情假意聊作慰藉。
他软弱地扮演着任务者们心中希望的那个角色,想要获得些许关注,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可那些建立在欺骗上的关注,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然后为了填补空虚,继续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得关注,周而反复,恶性循环。
魔骂他像一条狗,殊不知他其实很清醒。
清醒又偏激地当着任务者的狗,玩着爱与被爱、救与被救的游戏,等待无法容忍的那一天降临。
为什么这般不争气?他也曾愤怒地质问自己,惊诧又绝望,像在蛛网上挣扎的虫子,越是激烈搏斗,越是深陷其中。
闭了闭眼,抛却藏在角落里的灰暗记忆,傅偏楼摇头道:“如今,已然不同了。”
心底一片安宁,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不必慌张,不必茫然若失。
他不明白缘由,只豁然开朗,就像野狗挣破缰绳跑出去后,才发觉其实离开那方寸之地也活得下去,所希望的全部唾手可得。
他原来也能拥有这样的时日,如外表的年纪一般,被呵护着慢慢长大。
因为在永安镇度过的那两年?
因为他身边有了朋友,有了师父,有了喊他“小主人”的从属?
因为从未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
因为……
【因为他。】
【因为谢征——】
从何而来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