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选择顿娜的标准,是什么呢?”
“那当然是——”
丽龙主低下头,头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阿祖的话,“小时候您告诉我,要成为一个丽龙主应当勇敢善良真诚,那为什么,顿娜会说,选中她只是因为她身上有一小块胎记呢?”
“胎记是阿图卢的眼泪,可我身上为什么没有那所谓的眼泪呢?”
“如果标准真的是一块胎记,那我,那我——”丽龙主抬头,通红的眼眶已经藏不住饱满的泪珠,“那我是为什么?”
“丽龙主,你是丽龙主,无论所谓的规则是什么,你都是我亲手领到阿图卢眼前确认过的丽龙主。”希泽莎长叹一声,枯怵如树皮的手放到了苏和的脑袋上,“你善良,聪明也勇敢,是我见过那么多丽龙主里,最好的孩子,所以不要怀疑你自己。这件事是阿祖对不起你。”
听到丽龙主提起这些质疑时,希泽莎竟然觉得,哪怕苏和是来告诉她要和那个外地人私奔,也好过是来问这件事的。
阿图卢面前没有谎言,谎言是无法长久的。
可希泽莎已经隐瞒了十几年,差一点点,就快要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了。
“在你小时候,总问我你的阿姆阿爸是什么样子的,而我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对你描述他们两个。”
在苏和成为丽龙主之前,上一任丽龙主阿娅漂亮又聪明,她是那时希泽莎所见过的丽龙主里,最优秀的。
阿娅清楚自己的职责,从不仗着丽龙主的身份胡闹,祭祀阿图卢的正事做的准确又有条理,部落里的大小矛盾,她也能帮着阿祖来解决。
希泽莎想过,等自己离开后,阿娅可以成为丽龙新的大家长,接手整个部落,她担得起这担子。
阿娅和现如今的苏和有五分相似,她爱笑,明媚的像是丽龙上空的太阳,是实打实的神女。
就是这样的丽龙主,出楼的重要日子,看上了外来考察的博士生,挑了人家做搭襟。
在希泽莎看来,那个外地人呆头呆脑的像只大鹅,还戴着白酒瓶底子那么厚的眼镜,问话时支支吾吾,活脱脱个书呆子,阿娅看上他什么?愚笨吗?
丽龙主笑着推翻阿祖的话:“他才不笨,他认识天上所有的星星,了解阿图卢的过去,理解我现如今为阿图卢做的一切,阿祖,他懂我。”
“懂你?哎呦我的傻姑娘,他懂你有什么用,他迟早要走啊!”那时候的希泽莎还年轻,吼起来还有中气,“你可别忘了,新的丽龙主出现,你要教养她的。”
“我知道,但他可以等我,而且他说他每半年都有假期,大小节日也能休假,都会回来看我的,等新的丽龙主出现,他就带我离开这里,我想我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希泽莎还是不赞成,“男人的话几个值钱的?等你大一点就明白了,那不过是个穷学生,结婚和长久过日子都是要有基础。”
“他又不会穷一辈子。”
希泽莎没能拦住阿娅,好在那个呆头鹅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一年回来丽龙好几次,真成了个上门女婿,在呆头鹅入赘丽龙的第二年,阿娅怀上了双胞胎,而新的丽龙主还没选出。
“阿祖啊,您别急,兴许我生的孩子就是丽龙主呢。”阿娅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并不急着出现一个新的丽龙主使她好离开林子,这里也是她的家。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要在这里养育她到十五岁。”希泽莎看不得阿娅始终两地分居,可在族里的孩子堆儿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找到一个身上如阿娅一样,有一枚暗红色胎记的娃娃。
捧着圆润肚子的阿娅不在乎,“如果真的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在这里陪伴他到成人,而且我还要就叫许唯辞了工作,回丽龙来种地,孩子可不能没有爸爸。”
呆头鹅毕业的第二年,留校做了讲师,他们是好学校,虽然他这个人文专业挣不来几个钱,可熬到高级职称,学校给分房,还包给家人落户。
所以为了叫阿娅和孩子以后能有京市的户口,呆头鹅还不能辞职。
于是生下双胞胎的时候,是阿娅一个人。
加上呆头鹅家里高知的父母对他和一个没有文化生活在雨林里的部落女结婚生子并不支持,于是阿娅选择继续留在雨林中,一边履行自己的职责,一边照顾两个孩子。
幸运的是,这一对看起来近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里,有一个孩子继承了母亲身上的胎记,那是可以成为丽龙主标志。
“这下好了,我还是他阿姆,虽然是男孩,但从他懂事起,我就会教他丽龙文,教他看天气、分辨药理,我会把我所学的东西,全部教给他,让他也成为一个出色的丽龙主。”
希泽莎也看过那处印记,长在一个孩子的肋骨下方,指节大小,暗红颜色,的的确确是标记。
但希泽莎那时分不出这两个娃娃,因为就连阿娅这个母亲,孩子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冲她笑时,也要晕头转向一会。
两个孩子实在是太像,阿娅也很苦恼,和呆头鹅商量后决定,“不如也不要分哥哥弟弟了,反正不扒开衣服,妈妈都分不清你们,等你们长大,谁愿意当哥哥,谁愿意当弟弟,自己猜拳决定吧。”
一岁多时,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分别就显露出来了,一个爱笑,一岁就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一个不爱动,尿了裤子也不吱声,常连累他的兄弟和他一起躺在湿漉漉的被子上。
周围的阿姆们都说,这是正常的,有些孩子到两岁多才开口,连希泽莎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阿娅却觉得不对劲。
作为一个母亲,她能感到这两个孩子的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正常。
两岁多时,爱笑的崽已经会说话会背诗了,而那个迟缓发育的孩子除了长了个子,口齿清晰地叫‘爸爸’‘妈妈’的时候都很少。
有经验的阿姆们同样觉出不大对劲,同时那孩子开始频繁的生病,一次甚至发烧到要没了呼吸,呆头鹅单独带着孩子离开去看病,竼州的儿童医院讲不出个所以然,可能是智力迟缓,可能是抵抗力差,还有可能是雨林雨季温差大,生病是正常的。
每次都是草草开点药,吃药,病好,生病,再吃药。
三岁之后,两个孩子之间的分别就愈发明显了。
健康的孩子能说会道,能跑能跳,不健康的孩子病歪歪地连门都不常出。
对于病弱到无法自理的孩子,阿娅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血,这不定时降临的疾病,叫她每天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一闭上眼就再也不会醒过来,这种焦虑和恐惧成为了习惯,她甚至不能接受那孩子离开她的视线。
希泽莎见过那时候为了孩子的病情变得偏执又惊惶的阿娅,所以在那个雨夜,她接受了阿娅的逃走。
离开那个孩子,阿娅会歇斯底里,会做出疯狂行径,她像是一头应激的母虎,无法离开孩子半步,也容不得别人触碰她可怜的孩子半点。
希泽莎默认了阿娅留下来的孩子是丽龙主,可直到她给那哭哭啼啼的小崽洗澡时,才发现那在襁褓中她看过一眼的胎记,不见了。
这计谋不知道谁想出来的,眼前的孩子可能是障眼法,可能是交换券,可能是为了叫这小崽哭哭啼啼的声音绊住希泽莎的脚使她心疼。
他被留下来了,而他的父母,一个外地人连同两个丽龙主消失的在雨林之外。
这件事让希泽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迫处境,那是她成为丽龙主,成为整个部落族长的漫长人生中,都未有过的艰难抉择。
她是一个忠诚的信徒,从未对阿图卢说过谎,她固执而认真地维系着雨林中的一切,可眼下,最重要的丽龙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掉包。
按照规矩,她该把这个孩子不是丽龙主的事情讲出去,并打起一万分精神去寻找新的丽龙主。
可一旦这样,阿娅和那个外地人所作所为引来的仇视和报应,无疑就会落在这留下来的孩子身上。
那时候部落里人人都说上一任丽龙主是个叛徒,该叫蛇叼进林子扔到悬崖下面。
信仰被打破时的仇恨是具象化且过激的,没有人会怜悯这被留下的孤儿,只会有人记得他是叛徒的血脉,是罪人一般的存在。
希泽莎能想象到,到时候这哭哭啼啼白白嫩嫩的小崽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兴许,他都活不到长大。
思索了数日的希泽莎一边照顾那可怜的孩子,一边与自己本心的做斗争。
终于有一天,她背着其他人,偷偷问那三岁的孩子,“宝宝,你想不想像阿祖一样,成为一个厉害的丽龙主,住在最高的木楼里,到时候从窗前看到的一切,都属于你。”
三岁的娃娃刚被希泽莎哄的不再哭哭啼啼要爸爸妈妈,他全心全意依赖阿祖,听到会和阿祖一样厉害,毫不犹豫点了头,“想!”
于是希泽莎为了平息部落里大多数人的愤怒,正式宣布了新丽龙主的存在,并永远封存了有关阿娅和那个外地人的消息。
她不希望,在那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会听到许多和他父母相关的谩骂。
同样,她也向阿图卢撒了谎。
希泽莎一向虔诚至极,她是一个幼年时背着阿姆偷吃一颗话梅糖都要面对阿图卢原原本本讲出来的人。
作为阿图卢忠诚的信徒,她做出了此后十几年都为此经受折磨和痛苦决定——谎言。
这本来就是一件,连神都不能告诉的事。
可希泽莎不后悔,她不后悔自己欺骗了神,欺骗了部落,成为一个背叛信仰的人,甚至人到暮年,看着苏和顺利接任,事事做的圆满至极,单纯善良,积极向上,爱笑又大方,她愈发觉得自己瞒的好。
有些谎言,本就是该存在的。
偏偏丽龙人的规训中,谎言是极恶的魔咒。
在阿图卢面前,谎言总不会长久。
可整整过去十五年,希泽莎自以为这瞒的够久了,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一天来的还是太快了。
谎言始终是有代价的,而为此痛苦的人最终还是多了一个。
在苏和终于知晓这一切时,过去的故事总算画上了句点。
可他的脸上一片空茫茫,需要消化的悲伤过去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情绪,连泪都掉不出来了。
丽龙主脸色苍白地看向希泽莎,“我真的是假的——”
“不!你怎么会是假的!?你是我带着见过阿图卢的丽龙主,是阿图卢承认的丽龙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希泽莎紧紧攥住了苏和的手,她可以承认自己的谎言,可没人能否认苏和作为一个丽龙主的成功和优秀。
“没有人能质疑这一点,谁都不行!”
第56章 离开
留在屋檐下的路峥和阿祖的小女儿聊着家常, 小女儿很看好路峥,虽说普天之下的男人大多都一个样子,但路峥瞧着就是那个少有可靠的, 对丽龙主很好很好。
小女儿将丽龙主看做自家小辈, 路峥是她眼里‘上门女婿’的最佳人选, 她做阿姆的,肯定忍不住为丽龙主多加考虑, “你要带着学生走了, 我站在一个阿姆的立场上, 想问问你想过和丽龙主以后怎么办吗?还是你想着离开就离开了,当这地方的事情都是一场梦?”
路峥摇头,和阿姆讲实话:“我喜欢苏和,我想照顾他, 不止现在, 还有他的未来。我愿意资助他去学习,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让他不用一直局限在林子里。”
小女儿的脸上猛然迸发了欢喜的光彩, 两颊的肉被翘起的嘴角顶的圆鼓鼓的, “这, 这,你这人真是——”顶着张不苟言笑的脸, 说出来的话还怪真诚的,叫人惊喜。
“你有这份心是好事, 可你的家人能接受我们丽龙主吗?外面和这里总归不一样, 这两个男人过日子, 你还是个老师,怕这日子过不太平呐。”
“我父母对我的生活和决定不会过问, 他们很尊重我。这件事也并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能力。”
老师的本职工作只是传道授业解惑,路峥自认为做到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一切。
更何况上班的时候他是老师,下班的时候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他的生活如何,他的爱人如何,都是他的私事,哪里轮的到外人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路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有足够的决心和能力保护他喜欢的人,毕竟他哪怕不工作,也依旧能保持足够优渥的生活。
有了这句话,小女儿现在看路教授,简直是十万个满意,丽龙主遇上这么个人,那也是福气。
“阿姆,因为工作原因,我没有办法留在这里陪着他,我知道丽龙的风俗和外面不太一样,我走了之后,他还会有新的人选。”这才是路峥不放心的事情,他一走,苏和身边就围满了适龄的莺莺燕燕,兴许苏和也会像是应付差事看上他一样,应付差事地看上别人。
“你放心吧,这事儿阿姆给你盯着,再说,有你这么好的搭襟在先,丽龙主哪里还看得上别人?不过,你也要时常回来看看。而且你放心,新的丽龙主选出来后,教导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等到时候,路峥就可以堂堂正正带走丽龙主,“再熬一段时间,就好了。”
在小女儿看来,以丽龙主现在的年纪,也该走出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去读书,去见世面,总之,肩上没有担子了,就不要再留在林子里,和她们这些老婆婆作伴。
屋外和屋内简直天上地下两种氛围,路峥同阿姆聊起丽龙主的未来,畅想地相当愉快。
可屋里的丽龙主,在听完那漫长的过去后,脑袋就转不动了。
这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在病弱的兄弟和健康的他之间做取舍,父母选择了生命垂危的另一个人,将自己孤零零当成打掩护的存在留下。
他们一齐骗了阿祖,骗了部落,连累自小到大教他面对阿图卢时谨记诚实与虔诚的阿祖不得已说了谎。
前面的部分,丽龙主并不难过,他没有父母,也没做过父母,对于那两个人在危急关头做出的选择,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因而也谈不上怨恨与难过。
或许在所有人眼中,他是那个被留下来的可怜虫,但在丽龙主的心里,他并不觉得自己该为那两个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而耗费心神。
遗忘是一件好事,他忘的一干二净,因而不会再像三岁时哭红鼻子。
不言不语的丽龙主只对阿祖怀揣愧疚,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希泽莎的累赘,身为丽龙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一直以来,是他自以为回报希泽莎,帮希泽莎分忧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