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没有。
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谁先表白谁就输了的道理,相反,先表白的人或许才该看成勇士,因为他有足够的勇气和真诚捧出自己的心交给对方做评判。
反观‘威风凛凛’骑着路教授居高临下的丽龙主,却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有些不知所措。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人这样真诚地待他,毫无保留讲‘爱’他,且明摆着‘爱’比‘喜欢’更沉重,沉重到叫丽龙主心上仿佛有了实感,扑通扑通跳动时,愈发鲜明。
但像所有缺爱的人一样,丽龙主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地接纳,而是困惑和怀疑,“你爱我什么?真的假的?”
路峥这样好的人,处处都好,为什么会爱上他这样,这样一般的人。
丽龙主不信,不是不相信搭襟的真诚,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路峥擒着他的手,默默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如果说我爱你的一切,可能有些违心,因为我的确不喜欢你身上的那些规矩和束缚,也不喜欢你总牺牲自我式的活着,讨好身边的一切。”
“但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这些东西在我看来,并不是厌恶,而是难过。”路峥英俊的眉眼显出几分无奈,“我为你需要过这样的生活而难过。”
软弱怯懦生活在旧俗中的丽龙主,其实完全不像路峥会喜欢的类型。
苏和是一个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的人,路峥是一个偶尔连研究生都嫌弃愚蠢的人,如果不是路峥一时兴起申请的野外课程,又恰巧摔进了野猪陷阱,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面,产生交集。
可爱情似乎本来就是不讲概率,不够科学,没有秩序和规范的意料之外。
路峥说话时,胸腔震动,包裹在肋骨之下的心脏有力而强劲地跃动着,节奏是和他坦荡自持外表迥然不同的急躁。
老师做久了的好处,就是哪怕内心紧张,方寸大乱,也能条理清晰,口齿伶俐地说一大通出来。
面对一堆学生时是这样,面对一个人时也是这样。
在这点上,丽龙主是必须要甘拜下风的,毕竟他完全不知道路教授的演说结束后,自己该作何回应。
丽龙主像是那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后进生,紧张和局促都写到了脸上,贴着路峥胸肌的爪子僵硬且安分,半分揩油的动作都不敢有。
“我,我,我——”
“你还要说‘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对吗?”路峥叹气,好在他习惯了在课堂上对牛弹琴。
苏和的确还小,经历的太少,见过的人也太少,如果不是就要离开,路峥不会选择揠苗助长的方式来刺激他,循循善诱更适合丽龙主这样的笨学生。
“不是!”丽龙主摇头,急切道:“我就是,我就是——你就要走了,我,我没有办法给你什么承诺,也没有办法跟你走,你喜欢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还是,你还是——”
“你想劝我,收起心思,不要继续喜欢你了?”
苏和新鲜出炉的这个回答简直比路峥找好的理由还要伤人。
丽龙主错开视线,“反正,等你离开这里,迟早也就会忘记我。”
外面的世界五颜六色,一年四季,而丽龙只有绿色和夏天。
路峥微微蹙眉,他虽然被压着,可气势却陡然逆转,大逆不道地寒声直呼丽龙主大名,“苏和,你看我已经到了要患老年痴呆的年纪吗?你凭什么觉得,我走了会忘记你?”
“哪怕我离开了,哪怕你不跟我走,只要你点头说你也喜欢我,我就不在乎其他。”路峥并不抱多大希望苏和会抛下一切和他离开,但只要苏和回应他,无非是异地恋而已,他可以接受。
这个时代网络这样发达,交通这样迅速,他可以随时回来,他可以等到苏和不再是丽龙主那一天,光明正大带走他,路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从不惧怕等待,他只看中结果。
可苏和压根不愿意和他迈出尝试的那一步。
丽龙主的回复,就像是路峥剃头挑子一头热,会错了意,可路峥却想叫苏和去照照镜子,看清他现如今脸上口是心非的表情。
被压制着的路教授一直腰坐了起来,躲闪不及的丽龙主鼻尖差点撞上他的额头,吓的颤了颤身子,却被搭襟一把擒住腰,不容他退半分,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接近,只要一方稍微凑一凑,几乎就要亲到一处。
“如果你讨厌我,那就推开我。”
丽龙主呆呆地看着路峥近在咫尺的脸,心乱如麻,却并没有厌恶和排斥,而是不知所措地瞧着他越凑越近,鼻息交融间,叫他产生一种仿佛两张嘴已经贴到一处的错觉。
可下一秒母屋的门被人从外‘砰’地撞开,这声巨响叫丽龙主顿时如梦初醒,弹跳着从路峥身上爬起来,慌不择路地冲出去。
母屋内,比起脸红成猴屁股样的丽龙主,淋了一路雨过来的顿沙脸色惨白,他看起来比丽龙主还要失魂落魄。
丽龙主忙抽过矮榻上毯子给顿沙裹上,“外面雨那么大,过来怎么不打伞?”
丢了魂的顿沙红着眼眶扭头,一把抓住丽龙主的胳膊,眼底涌出两行眼泪,愤怒而悲伤一齐决堤,一迭声发问道:“你不是告诉我,选择丽龙主没有标准,那为什么会是我妹妹?!为什么要她做新的丽龙主!?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顿沙嗓门大极了,被质问的丽龙主僵在原地,“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新的丽龙主是顿娜吗?”
“是啊,是她!这要怎么办?她已经十四岁了,她分明不适合做这个的——”鼻涕眼泪一起流的顿沙瘫坐在地上,“怎么会是我妹妹呢?能不能去求一求阿祖?能不能,她是我们家最小的姑娘,她还要念书上高中啊,这可怎么办?!”
丽龙主手足无措僵在原地,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悲伤的顿沙,他没有立场,也无法开口。
从小屋出来的路教授同样沉默。
原来不是所有丽龙人都想成为丽龙主,原来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这木楼里的生活并不适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在别人身上时是信仰,是必然的风俗,轮到自己,就成为了悲剧。
或许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是从前的旧时代,一个吃喝不愁有人伺候与照顾的丽龙主或许真是人人艳羡的对象。
但现在,足不出户就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外面的世界叫人有了向往和欲.望,又有多少人会甘愿将自己的人生拘束在原始雨林里。
屋外大雨滂沱,雷声轰隆。
丽龙主蹲下身轻声问顿沙:“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阿祖还没有和我讲过新丽龙主的事情,怎么就能确定是顿娜呢?”
“顿娜告诉我的,阿祖说,她胸口上的胎记,就是丽龙主的象征。”顿沙也哭够了,肿着桃子似的眼,讲起来龙去脉。
顿娜是个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的性格,她平时又和顿沙关系最好,今天顿沙闲在家里给她编辫子的时候,顿娜就提起了以后的事情。
“她说,她成为丽龙主后也要叫我天天去伺候她!”
“胎记?”丽龙主问:“是什么样子的胎记?”
“顿娜出生时,胸口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不是朱砂痣,黄豆大小。”顿沙比划起来,“她和我说,阿祖告诉她,这就是丽龙主的象征,是阿图卢留下的眼泪。”
这件事顿娜神秘兮兮地将自己只告诉了顿沙,叫顿沙不要往外说,这事儿一般丽龙人是不会知道的。
现任丽龙主怔怔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很显然,他胸上没有阿图卢的眼泪,甚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暗红色的胎记。
而在他小时候,阿祖只告诉他,作为一个丽龙主要有高贵的品格和正直的修养,还要对阿图卢有百分百的诚敬,对绿林有百分百的爱护,这才是成为一个合格丽龙主的标准。
“怎么会呢?”丽龙主的直觉告诉他这两项毫不相干的选拔标准不太对劲,他拍拍顿沙的后背,“你不要哭了,我去找阿祖,放心,我一定会问清楚的。”
再顾不得顿沙,丽龙主抓起自己的斗笠就跑出了门,紧跟上来的路峥替他支起一把伞,手上还拎着冲锋衣,“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外面太冷,先把衣服穿上。”
路峥无法同情顿沙,他自私,得知新的丽龙主已经十四岁,他只觉得庆幸,这就意味着苏和只有一年,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可以彻彻底底地只作为苏和活着。
现在丽龙主为了这桩事焦急奔走,叫路峥不明所以。
明明只要等着新的丽龙主公布,静静地接受着一切就好。
心底发慌的丽龙主偏头看向路教授,唇角抿了又抿,最终道:“你刚刚听到,顿沙说顿娜身上有一处胎记,阿祖说那是丽龙主的标志。”
路峥点头。
“可我身上,没有那所谓的胎记,而我所知道的选择丽龙主的标准,也绝对不是这样的。”
这就证明,在这两套近乎背道而驰的标准中,注定有一方是谎言。
第55章 丽龙主
像是阿祖这样的老人家每到淅淅沥沥的雨天, 年轻时攒下的痼疾便开始作祟。
小女儿给希泽莎捧来烧艾草熏热的布包,敷在希泽莎隐隐作痛的关节上,于是满屋子都是火塘处焚烧艾草叶的苦涩药味, 闻不惯的人, 会被呛出去。
“您这腿还是要下山去医院看看, 开几贴膏药,比热敷艾草来的见效快。”小女儿见希泽莎痛的不想睁眼, 无意识皱着眉, 又劝起来, “这痛的都不能下床了,又严重了。”
“谁到我这个年纪没有点儿小毛病,这都不打紧,习惯了, 而且雨季也快要结束了。”希泽莎睁开眼, 严重下降的视力叫她在这种阴雨连绵的暗沉天气,眼前一片模糊, 就连坐在跟前儿的女儿都看不真切模样。
希泽莎看向稍微明亮些的窗外, 眼前没有焦距, 更别提神采了。
老人的眼睛都是这样, 像煮熟的鱼目,泛黄的珍珠。
“我能撑到现在, 已经很不错了。”人到了某些关口,就有点奇怪的直觉。
小女儿却当她在说胡话, 上年纪的人总爱把‘死’挂在嘴边, 希泽莎除却小毛病, 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呢,“阿姆啊, 您说不定比我活的还长久些。”
“你不要瞎说。”
“这哪里瞎说了?”
“反正呐,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交代的事情,你可都要记得……”希泽莎的小女儿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这些孩子,并没有什么可嘱托的,毕竟她们的人生要如何活,都早早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唯一不放心的,只有还小的苏和。
“您放心吧,丽龙主我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呢,他可比我那几个崽懂事多了。这么乖的孩子,那两个人不会后悔吗?多少年也不回来看一眼,真就当没生过了?”
小女儿依稀记得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个外地男人夜里带着妻子和孩子说走就走了。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当初离开的丽龙主被部落民当做叛徒,明面上厌弃,可如今也有不少成为阿姆的女人懂她,怜悯她,毕竟那是为救另一个孩子的命,做母亲的,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性命被耽误。
而他们也羞愧地将丽龙主留下,没有连最后的传承人都带走,这一点上,算是这对夫妻识相。
但倘若还有为人父母的良知,总该回来看看可怜的丽龙主才对。
小女儿说起的事,叫希泽莎的腿还没好,脑袋也开始疼了,“别提这件事来气我!”
“瞧我,提起不该提的了。”小女儿忙解下艾草包去换新的,直起身一瞧窗子外,“好像来人了,看着像丽龙主和他搭襟。这么大的雨,两个人一起过来是有要紧事吗?”
“他们俩?”希泽莎眯起眼,却还是看不真切外面的景象。
屋外的丽龙主一路都闷不声的,这件事在他看来事关重大,到了阿祖的院子,就不叫路峥陪着进去了,“我自己去问。”
站在屋檐下的路教授收好伞,他的心底也因为苏和一句话引出诸多猜测,因而能够体谅苏和的忐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丽龙主走进屋,正巧撞上小女儿,满屋子艾草的味道,熏的丽龙主眼睛要流泪,“阿姆,阿祖的腿又疼起来了?”
“可不是,老毛病和了,我劝她去医院开些膏药,她也不肯。不过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你搭襟呢?雨那么大,也不进来坐坐?”
“我有事要问阿祖,很重要的事,就不让他进来了。”
小女儿领悟,“那你去母屋找阿祖谈吧,阿姆去外面。”
“谢谢阿姆。”丽龙主轻轻一点头,扭身进了母屋。
希泽莎靠在矮榻上,虽然看不清脸,只是一看那个清瘦的轮廓,就知道是她的乖崽,“外面那么大的雨,有什么事,不能等雨停了再来,给你淋生病了怎么办——”
丽龙主磨磨蹭蹭走到阿祖身边坐下,“阿祖,我有事想问您。”
“什么事情呀,说吧。”希泽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只怕丽龙主和那个外地人一同来,是为了通知她要私奔的。
“阿祖,您选好新的丽龙主了,是吗?”
希泽莎面上凝滞片刻,一拍大腿,她分明叮嘱了顿娜先不要讲出去,等雨季过去,找个合适的日子,再将顿娜一家同丽龙主叫到跟前仔细说明,“这顿娜,怎么就一点都藏不住秘密呢。”
她坦白道:“是啊,新的丽龙主今年十四岁了,你只需要教导她一年,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儿了。”因而在阿祖看来,没有比顿娜更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