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早看出路峥一门心思来教书养老的,他亲和笑笑,“你放心,不用你带很多,就一门,分子生物学,这不是你的强项吗?剩下的遗传和生理化学都叫小林老师来带。”
“就是这个课纲,比较赶,你的教学安排记得开学前一周交到教务那里。”
来学校一趟,身上莫名其妙就多了不少担子的路教授想到了一劳永逸的方式,比如辞职。
奈何他还有两个拖油瓶不能耽误,在林双和赵徐之顺利毕业之前,路峥仅剩作为老师的良心叫他做不出来抛下学生走人的事儿。
而如果林双和赵徐之知道路峥想到过‘罪恶的’金钱补偿,估计绝对不会愿意错过那一两百万补助,肯定会选择欢送路峥辞职,把他八抬大轿从农林大学生院科研楼抬到校门口。
从学校开车回到别墅的路教授心上始终惦记着苏和,动不动就要摸出手机看看有没有被他忽视的消息。
改用智能机的路峥应该是少有不开静音关闭震动的年轻人,这样如果有电话或者短信提示音,他可以第一时间听到。
奈何一切都是静悄悄。
路峥没有回本家,而是回了他独居的椒山别墅,这间别墅,有他离开京市时唯一惦记的兰花们。
别人家的别墅前几乎都是假山假水喷泉花池,路峥的院子里一角单独开辟的玻璃温室就占据了大半空地,温室里不仅模拟了自然生长环境中的土壤与湿度,将兰花全部土培而非单独拘束在小小的盆栽里。
且温室的玻璃都是可以控制透明度、单独开启的,兰花难养,加上路峥养的数量多,其中不同品种晒太阳通风的时间不一致,于是每块玻璃都有专门的工作安排。
从前没事的时候,路峥可以在温室里像个老头子一样坐一整个下午,看着成百上千的兰花,他会觉得沉心静气,因为能从每一支舒展的叶和张开的花中窥见生命与生机。
这对于他这种没什么其他爱好,也没什么狐朋狗友的人来说,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但现在,路峥简直彻彻底底成了个低头族,姿态纤细而轻巧的兰花也无法挽留他的视线和身影。
路峥很不安,也很想念,他从前不觉得断联是多可怕的事情,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隐私和独处时间,是不该被外界打扰的,但现在轮到他迟迟联系不上挂念的人,才知道等待被联系的过程简直磨人又煎熬。
可突如其来的繁杂工作又叫路峥暂时没办法飞回丽龙,至少他得先把堆积在手上的事情逐一解决。
而且林双和赵徐之进入研二,路峥还准备开生物质谱方向的项目带一带他们,省的这两位研究生彻彻底底把工科上成人文社科。
拎起花洒给兰花浅浅浇水的路峥收起手机,果然,他还是想辞职。
*
身在雨林的丽龙主也不是故意不搭理路峥的,希泽莎突然病倒,整个部落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母系社会的丽龙没有了阿祖这个主心骨,家家户户部落民都不知所措起来,而其中最堂皇的,自然是丽龙主。
他和希泽莎的儿女一起侍候在母屋里,亲眼瞧见了希泽莎灰败的脸色,分明一个月前,阿祖还是面色红润生龙活虎的老太太,和如今病歪歪躺在床上,连睁眼喝水都费劲的老朽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么突然?多数来探望的人都要问一遍。
而那夜发现母亲病危的事情小女儿娓娓道来后,希泽莎从镇子上赶回来的小儿子面色不善,“那阿姆不就是被他气的?发生过一次,就够叫她难熬了,没想到还是养了只白眼狼——”
“涂厝,你不要胡说!那是误会!丽龙主从没想过走!”小女儿袒护起苏和。
“误会?什么误会?要我说,他指不定就是想跟着人家下山,只是人家没有要带他一起走罢了!”涂厝是方芸的父亲,也是希泽莎最小的儿子,作为儿子的他,从小没得到多少希泽莎的疼爱,过的压根不如几个姐姐。
他本以为家里的男孩都是这样的,毕竟希泽莎对孙子辈们也并不多亲近疼爱。
可苏和的出现,全然推翻了他从前那些看法,希泽莎是知道如何照顾一个小孩子的,她疼惜苏和时的模样充斥慈爱与亲和,简直不像是他那个冰冷又威严的阿姆。
小肚鸡肠的涂厝承认,他看不惯苏和,甚至因为对阿娅的事情知情,他有些厌恶苏和这个孩子。
就凭阿娅做错的事情,苏和就不配成为丽龙主,他身上始终留着叛徒的血,也不配被部落里的乡亲们友好对待,更不配被希泽莎捧为掌上明珠。
“这跟丽龙主没关系,涂厝,你不要再胡说了,把你叫回来,是商量要不要带阿姆下山看病的,别的轮不到你多嘴。”希泽莎的二女儿是最像她的,说话时眉头紧锁,有威严的很。
阿姆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她们清楚,这一切和丽龙主没有关系,希泽莎的身体或许早就不好了,只是她们这些做儿女的,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
如果早点说动执拗的希泽莎下山做个全身体检,兴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马后炮,没用了。
“这还有下山去看病的必要吗?”涂厝冷哼,“我瞧着,最多两三天了!”
希泽莎那晚被发现后,是小女儿翻出压箱底的百宝丹,和成水给她强灌下去,才勉强吊回一口气强撑着,眼下日子过去了两三天,希泽莎状态明摆着愈来愈差,今早已经连水都要吞不下去,孩子们都赶到了床前,她也认不得人。
也不怪涂厝说话难听,但凡见过生老病死的阿姆们,都清楚,她离开的时候不会太远了。
以希泽莎的年纪来看,这也算是寿终正寝,哪怕不是在丽龙,这样的老人去世,也不算是难过的事情,而是喜丧。
更何况丽龙人对于死亡并没有世俗中普遍的恐惧和难过,死亡是生命中注定的一环,有死亡才会有新生,因而死亡对丽龙人而言,也是尤为重要的一天。
甚至在土葬还盛行的时候,丽龙人会把去世的亲人埋进一早就挑好的大树旁,传说中死去的亲人就会住进树里,从此以后每一株新生的枝丫,都是她存在的证明。
现在一律只允许火葬,但丽龙人的骨灰依旧会被撒在树下,就如同叶落归根。
大人们围坐着讨论时,丽龙主孤零零坐在角落,他插不上嘴,也帮不上什么忙,更甚至阿祖是被他气到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丽龙主已经哭成桃子的眼睛总能再滴出泪来。
这些天,他每天都是浑浑噩噩为阿图卢做完晨礼,就着急忙慌赶到阿祖的院子,插不上手、插不上话也一动不动守着。
希泽莎昏迷着不吃东西,他也吃不下去,喝点米汤都觉得胸口梗住一团,沉重到叫他呼吸不畅,甚至作呕。
顿沙时不时就来找丽龙主,陪他一起待着,见苏和可怜巴巴的模样,也愧疚地红了眼睛,“这不能怪你,要怪只怪我传错了消息,叫阿祖紧张伤心了。”
丽龙主听不进去顿沙的话,他心底只剩下难过尚且可以被感知,绝望和痛苦就像是一场雷雨后的天火,从第一棵带有他和希泽莎回忆的棕榈树开始烧起。
而燃起的森林大火,只有林子被烧光那一刻才能终结。
傍晚,希泽莎的小女儿取出了希泽莎的寿衣以备不时之需,人在刚去世时,身体还是柔软的,将将好穿衣,倘若耽搁了时候,这衣服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套上去的了。
而希泽莎的小儿子则捧着电话簿,正挨个通知已经离开部落住到镇子上的亲戚,或许他们回来是见最后一面,或许就是奔丧,这就看命了。
丽龙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他还是年轻,做不到像大人那样擦干眼泪,眨眼间变得坚强,像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半点不可怕,半点不值得难过般,割去情绪处理这一切。
只有他,仿佛活在一场噩梦里,还没清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希泽莎还是健健康康的,会牵着他的手,亲和地和他讲话。
无数次在心底里向阿图卢祈求的丽龙主前所未有的虔诚,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希泽莎的健康和长寿,他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亲人。
而人走投无路时的心诚自然不必考验。
如果阿图卢能显灵,哪怕他叫丽龙主去一命换一命,苏和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在生死面前,绿林的神也无计可施,他也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离开。
因而离别,是丽龙人重要的一课。
*
塔木族的普尔萨比他阿爸还早得知丽龙这桩大事,因为是顿沙少有地主动联系他,并提出:“你来看看丽龙主吧,你都好久没来了。”
自打上次赛马输了始终郁郁不乐,好一阵没脸再骑马去找苏和的普尔萨觉得事情不妙,毕竟这有点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顿沙,你不会不怀好意吧?你想坑我什么?”
“我会有那么闲得慌吗?”顿沙无语,如果不是手上没有路峥的联系方式,他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普尔萨当救星,“阿祖,快要不行了,丽龙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你来看看他陪陪他,算我求你了。”
撂下电话的傍晚,普尔萨就慌忙出发了,他到丽龙时,天都已经黑了,而苏和刚从阿祖的院子被‘撵出来’,小女儿实在是看不下去苏和落魄的模样了。
再这样下去,苏和也得跟希泽莎一样倒下,这不会是希泽莎想看到的,“你当阿祖见到你这样子会高兴吗?这只会使她更加心疼,孩子,你听阿姆的,回去好好吃顿饭,睡个觉,明天一早再来,好不好?”
普尔萨见状跳下马扑过来,一把攥住了苏和的手腕,他想说什么,却被苏和那张憔悴到要脱相的脸蛋吓住。
“你怎么来了?”苏和的问话中没什么情绪,他并不为普尔萨的到来惊喜和开心。
“我来看你,你得赶快吃点东西再睡个觉,和我走。”普尔萨跟阿姆问过好,又说以后再来看希泽莎,然后强硬地将苏和从阿祖的院子拖回了木楼。
普尔萨电话里听顿沙说了很多,要他说安慰的话,他也只有一句:“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你也要好好生活才对得起阿祖——”
“不,是我的错。”有些事情似乎的确没法理清最终的凶手是谁,可偏偏苏和好像就是有错,他的出生和留在丽龙就是个错误,他叫希泽莎痛苦了半生,连最后一程都不得安宁。
“我对不起她。”苏和垂着脑袋,红肿的眼睛刺痛非常,他哭的太累了,视线都有些模糊,“我做了太多对不起她的事情。”
如果他再懂事一些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选中路峥做他的假搭襟,没有选一个外地人,没有发生他追着路峥离开这件事,希泽莎就不会被急病打倒。
这件事在已经进入死胡同的苏和看来,就像是他撒谎与不够虔诚的惩罚与报应,毕竟他曾真为和路峥离开而动心。
终于,希泽莎曾为谎言与不够虔诚而痛苦的瞬间,苏和也体会到了。
第61章 利益
塔木族二世祖的态度比顿沙强硬太多, 弱小的像棵豆芽菜的丽龙主在他的摆布下,只能乖乖吃饭,乖乖洗漱, 乖乖合上眼睡觉。
不过普尔萨知道他没睡着, 丽龙主的睫毛比那黑尾山雀的尾巴抖擞的还厉害, 动不动就攒出一汪亮晶晶的泪来,顺着眼角掉下来。
塔木人和丽龙人对死亡的观念大差不差, 人在尘世一遭大多是来受苦和还债的, 还完债才能轻轻松松离开, 抵达远离烦恼和痛苦的无忧之地,这样想,死亡这是值得宽慰的事情。
离开的人无事一身轻了,留下来的还要认认真真继续走自己没走完的路才行。
可这样的劝慰, 抚平不了苏和的难过和眼泪, 因为就连普尔萨也清楚,阿祖对于丽龙主来说, 是全部的亲人, 没有父母, 也没有兄弟姐妹的苏和, 他只有阿祖了。
一旦希泽莎离开,苏和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是普尔萨一直以来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他始终希望苏和在这个世上能有所依靠,这个人是谁都好, 只要能给苏和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只要能让苏和不再孤独。
人活在世上, 没有真正以孤独为生,连超级英雄都有姨妈和伙伴, 更何况看似长大的丽龙主内心还是个缺爱的小小孩。
可在不久后也就要离开这里的普尔萨问了个很深奥的问题:“苏和,你想过以后吗?”
苏和眼前这一摊子事都已经要应付不来,他哪还有余力去想以后的事情。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阿祖离开了,那丽龙新的‘阿祖’是谁?”毫无疑问,这个人不能是苏和,因为丽龙是母系社会,小家中的话语者是阿姆,部落中的话语者是阿祖。
丽龙主可以有男性,但部落族长不可以是男人。
没有一个新的、可以扛起担子的族长出现,丽龙的混乱和人心惶惶一时半会就不会平息,这时候如果再出点别的事情,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普尔萨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他阿爸在管理部落时的习惯,总有人嫌弃塔木族的继承制像是活在旧社会的土皇帝,但这样的好处在于,哪怕塔木族长突发意外,塔木族也绝不会变成群龙无首方寸大乱的模样。
长久以来的习惯会使他们自然而然推崇并跟随亚钉。
“我不知道。”苏和睁开眼,眼圈又红又肿。
普尔萨说的是正经事,可“阿祖没有和我讲过她愿意叫谁接她的班,大家也都觉得她能活很多很多年……”
从前,丽龙的族长是在上一任还健在时,推选出几位合适的阿姆做候选人,再进行整个部落的投票,公平公正公开,不存在故意属意给某个人的可能。
毕竟管理一个部落,肩上不单单是维系信仰,还有旁的细枝末节,几乎和山下的那些村官差不多,要应付外面来的领导和部落里家家户户的大小事。
普尔萨道:“那么现在这林子里说话最顶用的,就数你了,这时候阿祖身体不好,你也这样浑浑噩噩的不听话,叫其它人怎么办?”
“你现在该做的,不单单是守着阿祖,也要守着整个丽龙。”
普尔萨语重心长,他侧身同苏和面对面,“还没告诉你,我阿爸决定带着大家一起搬到镇子上去,草原要进行对外的开发,我们就不住在那里了。”
苏和猛的坐起来,抓住普尔萨的肩膀,他清瘦手背上隆起的骨节泛白而清晰,像是要扎破那层单薄的皮,“你说什么?什么叫搬走,你们就心甘情愿将草原推出去开发了?那是你们的——”
“我们的什么?草原从不属于我们,雨林也是,”普尔萨叹了口气,“苏和,一直留在山里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部落已经坚持的够久了,但我们坚持有什么用,年轻人都要离开,迟早有一天,你和我也会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