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片林子里只剩下如你阿祖那辈人后,即使不搬,一直以来维系的信仰又能生存多久?哪怕一直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说白了,只有零星的人记得他,没用的。”再这样下去,阿图卢或许还没有一个大家族的老祖宗记挂的人多,“你其实也明白,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
苏和松开了手,“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信仰呢?”
“我——”普尔萨作为族长的儿子,给阿图卢上香都要站在第一排。
可他有智能手机,会上网,也上过学,他清楚,这所谓的信仰并不被公众承认,只能归于他们两个部落的传统和风俗。
普尔萨除却拜阿图卢,还会拜财神,拜文殊,他的信仰,就是这么意随心动。
“我明白了。”苏和静静看着普尔萨,他并不失望,因为他没资格对普尔萨的选择失望,他的信仰也不够纯粹真挚。
“如果换成你,你也会这样做。不只是你,大部分人都会想搬离这里。”镇上有赔偿的房子,还有补助的款项,这两个哪个都不是一笔小钱,对于每一户生活在鲁姆郎的人家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放弃信仰就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比起实打实的金钱和房子,信仰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不值一提。
“可我不会这样选。”阿图卢的信仰此刻不只是信仰,还怀揣着苏和对希泽莎的愧疚,他想守护希泽莎的一切。
这是他的真心。
普尔萨提起的事情叫苏和支棱起了精神,他第二天便去问小女儿知不知道阿祖选了谁来接她的班,小女儿左思右想,列出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阿祖的二女儿。
这一圈阿姆在丽龙主的提醒下被二女儿叫到了阿祖的母屋,按理说应当投票决定,可阿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嘴,说的都是推辞的话。
大家都是瞧着希泽莎这大半辈子过来的,谁也不愿意拦这劳心劳力的活计,更何况,她们的儿女也已经搬离了部落,时不时就打来电话要接她们出去颐养天年。
从前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希泽莎这个信仰领袖在。她的儿子在镇子上发迹了,也没有跟过去享清福,现在,希泽莎倒下了,那模范的力量眨眼就失效,一点余温都没有。
不过阿姆们绝对是信仰阿图卢的,但她们就觉得,哪怕离开雨林,也依旧会带着阿图卢的神龛,不会因为她们住到儿女家,就改信天主基督的。
“丽龙主,阿姆们年纪都大了,连地里的活都已经忙的脚打后脑勺了,这种事是真的做不来。”一位阿姆叹气,“管理部落的事情,该交到年轻人手上才对。”
可去哪里找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年轻人呢?
像丽龙主这般岁数的年轻人,整个部落不多于二十个,信仰纯粹,了解阿图卢所有来龙去脉的,除却苏和,再没有第二个。
可谁都知道,丽龙主是个男娃。
千好万好,他也是个男的,这就不行。
丽龙主自己也清楚,于是将目光望向一圈阿姆中最得希泽莎真传的二女儿。
但二女儿自己也不准备接母亲的班,她还要在镇子上接送上小学的孙女上下学,绝不可能再住回林子。
沉默之下匆匆结束的谈话并没有讲出一个合适的结果,为此头疼的丽龙主化成了闷葫芦,他愁的一句话不想讲。
希泽莎在时,丽龙固若金汤,上下团结一心,指哪打哪,可希泽莎病了,大家便人心涣散,溃不成军了。
与此同时,不知道镇子上的领导从哪得到了消息,打着关心慰问的旗号登门,却在希泽莎的屋外,和她的儿女们提起了开发的事情。
“你们也知道的呀,这树林里住着不舒服,还有危险。更何况人类活动对于原始雨林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这已经是我们国家为数不多未开发的热带雨林了,我们应该把它还给自然……”
镇子上来的人,口才好的不得了,院子里上年纪的阿姆阿爸们被他哄的一愣一愣。
角落的丽龙主却听不下去,“那开发是为了什么?要我们搬出去,却又要把这里交给那些外来的人开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小年轻,你这话说的,允许开发的自然是不会造成雨林损伤的可利用资源,同时我们的开发肯定是和保护并行的,更何况,外来人想要进入雨林,那肯定不存在限制啊,人家要来领略雨林风光,我们也不能侵.犯人家的人身自由吧。”
再者说,“这雨林是我们竼州的一项特色,就应该宣扬出去,让全国都知道,这里有一处媲美热带国家的原始林地。”
“所以还是要开发旅游?那到时候游客遗留在林子里的垃圾会有人收拾吗?你们怎么确定那么多外来的游客,不会对林子造成一丁点不好的影响?”
“而且,到底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升起的炊烟对林子造成伤害多,还是那些随意丢弃在林子里乱七八糟的塑料瓶外来品对林子的伤害大?”
带头来游说的地中海男人讪讪一笑,“你这小孩,还是年轻,固执啊,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现在说的都是有道理的。”
“我不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丽龙主扬声开口:“什么时候都不会。”
“本来你就是在为你的利益讲话,同样,我也是在为我的利益做出反驳,我们之间话不投机,是因为利益不对等,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认同你。”
中年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那你说说,你想要的利益是什么?”
“我们的家,这片林子。你们这样扣脏水的说法,我们绝对不会点头搬,更不会任由你们拿出去做旅游开发。”丽龙主平静地盯着秃头的中年男人,他不清楚别人的想法,可他清楚如果在这个人心涣散关口和塔木族一般皆大欢喜地让出林子,那阿图卢的信仰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同样,他更不愿意接受这外来人扣下的一口黑锅,丽龙人世世代代守护着雨林,从未破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反倒一次对外开放,就叫林子里的白蟒误食了人类留下的东西。
为了保护雨林,他们该搬出去,是张嘴就来的谎言,也是赤.裸裸的污蔑。
态度少有硬邦邦的丽龙主叫其余人都犹豫着不敢开腔,二女儿却顺着他的话道:“丽龙主说的对,几位,如果不是诚心来看我阿姆的,今天就请回吧,家里忙,没空招待。”
将这些外来人“请”出丽龙,像只刺猬一样炸起的丽龙主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了闷不声的样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整理眼前的一团乱麻。
二女儿端了温热的玫瑰茶出来给他,丽龙主受宠若惊,“谢谢阿姆。”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客气,不过,一看你就是阿祖养出来的,”二女儿道:“你刚刚的样子,很像我阿姆年轻时候,不过你没有她泼辣,她大概会把茶直接泼到那秃头小子脸上去,烫掉他一层厚脸皮才好。”
丽龙主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嘴巴绷成了一条线,眼看着就又要哭出来了。
“丽龙主,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看你掉眼泪的。阿祖的事情,我不希望你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我阿姆也不会希望她最喜欢的孩子变成这样。”
“可我做了很多……”对不起阿祖的事情。
“阿姐!阿姐——”屋里守着希泽莎的小女儿突然大声唤起人,那声音充斥惊喜,“你们快进来!阿姆她醒了呐!”
第62章 谎言成真
希泽莎奇迹般睁开了眼, 原本守在屋外的小辈们一窝蜂挤了进去,将原本就不大的屋室挤了个水泄不通,说到底, 今天能赶到这的人, 心中都记挂着希泽莎, 哪怕是她那一直怨声载道的儿子。
“真的醒了?真的醒了!”涂厝站在屋里张罗起来,“我的车就在寨子外面停着, 咱们把阿姆弄到镇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希泽莎不单单醒过来了, 意识也变得清晰, 一眼认出了她的小儿子。
面对儿女们的关切,希泽莎摆摆手,虚弱却执拗道:“我挺好的,可不用去医院。”
“阿姆, 您已经昏了快五天了, 怎么也都要去医院瞧瞧才能叫我们放心呐。”小女儿这次也站在弟弟那边,说什么都要把希泽莎从林子里弄到镇子上的医院。
“我的身体, 我有数。”在搀扶下, 勉强靠坐起来的希泽莎一字一顿道, 她只是醒过来了, 可身子还是疲弱,多说几句话, 就要歇着喘口气,见儿女们还再喋喋不休, 希泽莎闭上眼, “我现在就是肚子饿, 你去给我煮点东西来吃,吃完我就好了。”
“阿姆要吃东西, 先熬点粥叫她吃了再说去医院的事情也好,能吃东西,就比什么都强。”二女儿拍拍哭哭啼啼的妹妹,小女儿如梦初醒,忙挤出屋子往灶台去,涂厝见状也跟了上去,“熬粥就我来吧,姐,你炒个清淡点的绿叶菜,我不会炒菜。”
希泽莎听着小儿子离去的脚步声直摇头,“这么多年,还不会炒菜。”
要是留在丽龙,她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儿子连搭襟都找不到。
“阿姆,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二女儿坐到床前,询问她头晕不晕,心口闷不闷。
“哪里都好着呢,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这用不到你们。”希泽莎对待离开丽龙的儿女们,多半没有好颜色,围在床前,也只是给她平白添堵。
“不想见我们,那丽龙主呢,那孩子也不想见吗?”
希泽莎偏头睁开眼,混沌眼珠中流露诧然,她的脑袋没有糊涂,还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他,他不是……他在哪?快叫我看看他。”
当一众关心希泽莎的小辈们脚步匆匆挤进屋子时,丽龙主是唯一一个,走的愈来愈慢,逐渐成了只蜗牛的人,他停驻在屋门口,不想也不敢在往里挤。
听到屋里出来的小女儿说希泽莎精神很好,认出了身边的人,还有胃口要吃东西了,丽龙主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才缓缓松弛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那阿祖,现在是已经没事了吗?”
小女儿当然是希望希泽莎已经渡过难关,可先前那几天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又已经是八十多的年纪,还是该去一趟医院,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才能彻底放心。
“对,是该去医院。”
“可是她不肯去。”希泽莎那执拗的脾气到老都没有变过,谁说她都难听进去,“丽龙主,要不你去劝劝她吧,叫她去医院瞧一瞧,这样我们才都能放心。”
“可是我,我——”丽龙主迟迟不进去,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出现在希泽莎的面前,他已经足够叫希泽莎失望了。
“丽龙主,阿祖四处找你呢!”二女儿迈出屋子催促,“你这孩子,刚刚在屋里找你半天,哪知道人还在外面,你不惦记你阿祖了?”
当然惦记希泽莎的丽龙主被推进了屋子,希泽莎靠在床上,只是短短五天,就能看出老人家身形的变化,消瘦的异常,原本就高的颧骨,愈发地凸出。
丽龙主一看到她这副样子,就控制不住自己脆弱的泪腺,鼻头一酸,还未来得及哭,希泽莎已经在唤他,“真是丽龙主,乖崽啊,快来让阿祖仔细看看,阿祖还以为,还以为——”
希泽莎是真心以为苏和已经走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第二次‘背叛’,只知道心中的酸楚是真的,可希望苏和过的越来越好也是真的。
可苏和没有和那个外地人走,是她这个阿祖错怪了自己最乖巧的孩子。
“阿祖,对不起,我错了——”
“这哪里是你的错,是阿祖错了,阿祖没有——没能相信你。”苏和已经是希泽莎见过最负责任的丽龙主了,可是关键时刻,她的心中依旧没能坚定地相信苏和的人品和担当。
“是阿祖错了。”一向强悍无比的希泽莎颤抖着开腔,眼泪从混沌的眼珠里淌出来,八十岁的老人哭的像是个孩子,紧紧抓着苏和的手不肯松开,“你受委屈了。”
丽龙主的眼也含着豆大的泪珠,可他一直以来并不觉得自己委屈,“阿祖,我是错了,我不该,不该一声不吭就走,我也不该说谎,不该骗您,其实,其实路峥并不想做我的搭襟,是我强要他留下来,帮我的……他没看上我。”
希泽莎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和,“他、他没看上你?”
“是,一开始我们说好了,他留下一段时间陪我装样子——”
“他是瞎吗?竟然没看上你?!”
准备将一切和盘托出的丽龙主一愣,重点在这里吗?
“可是,我说了谎。”
“说了谎又如何?”希泽莎也说过谎,她早看出人这一生难免有鬼迷心窍或不得已的时候,谎言未必全然是坏事,“我当时也瞧出来你同那外地人不正常,只是没有往这处想,我以为你没胆子做这样的事。你也长大了,会为自己筹谋,是好事。”
“丽龙主,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丽龙主,只是你太柔弱,太善良,阿祖希望你个性再尖利些,多为自己打算些。”希泽莎了解苏和的性子,恐怕为了她的事,又不知道暗地里苛责了自己多久,才在这里将先前那些事不打自招。
但可能是连生死都经历过了,希泽莎并不觉得那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再大,还大的过她偷梁换柱的丽龙主吗?
她现在只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外地人,什么样的眼神,竟然看不上她的乖崽,苏和还没嫌弃他的岁数大呢。
“你若只是跟他装装样子,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新的搭襟。”希泽莎希望苏和能有个自己的小家,这不是催婚也不是催生,只是出于丽龙主太过孤单,阿祖看了于心不忍。
“新、新搭襟?”丽龙主唯唯诺诺道:“阿祖,其实他现在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
希泽莎拢起的眉毛舒展些许,“那是你先喜欢他,还是他先喜欢你?”
“应该是,他先喜欢的我吧。”反正先表白的那个人,不是丽龙主,“您真的不怪我和他一起说谎骗了您吗?”
希泽莎笑笑,“你没有说谎,因为选一个搭襟最重要的功课,你已经学会了呀。”
在传说中,阿图卢为自己的女儿挑选第一位搭襟的目的,是为了使自己不在时,也有人能保护丽龙主不遭受雪山之神的伤害。
可偏偏他忽视了搭襟的意义不止护卫那么简单,阿图卢包办婚姻般强硬叫丽龙主与被迫接受的勇士搭襟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