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rua的板底标志性的红色。
“有个人被埋了!快点,帮我一把!”
池羽三两下就把固定器甩开,把雪板翻面放在高位,又把身上的背包拿下来。
“你还好吗?说句话!” 刚下完雪,他滑这种级别的道外区域,次次都是带着雪崩救援三件套来的,里面有便携铲子。可组装铲子太慢,他选择直接扑上去用手挖。
那个人整个头朝下被埋了,只有雪板露在外面,腿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明显自己无法脱困。
太典型的树井掩埋了。树井,就是积雪凝固后在树周围形成的一个深井形状的洞,随着新雪降下来,洞会整个被掩埋,从外面很难看清高度。
池羽接受过不少雪崩训练,Justin稍有生疏,在他的指导下也一言不发就专心干活。两个人全力挖了两三分钟,终于把这个被困的人从树井里面刨出来了。
“你没事吧?”池羽大声问他,上前摘掉他的雪镜查看他的情况。
被困者被憋得难受,面颊红肿,努力呼吸几口,才说没事。他挣扎一会儿,居然叫了他的名字:“池羽,池教练,是你吗?还是我幻觉?”
池羽定睛一看,也愣住了:“张晨骁?”
要说起来有钱天天直升机滑雪的,眼前的张晨骁绝对算是一位。这位单板滑雪发烧友年近三十,白天也不用工作,每天就上山滑雪。这种人池羽认识太多了,他滑Korua最贵的粉雪板,被从树井里面拉出来的时候,头盔上甚至还有个GoPro。在富二代里面,张晨骁其实算是滑得很好的,去年春天跟池羽还上过两节课。池羽估计是自己把他骂太狠了,这人之后没再找过他。
张晨骁缓过劲儿来,就说自己没事,结果被池羽拎着滑到山脚下去检查身体。
“一个人滑道外太危险了,雪崩三件套你也没带,这么厚的新雪,又是不熟悉的雪道,为了拍视频不要命了是吧……”池羽不顾旁边一脸懵逼的Justin,一路都在用中文对张晨骁进行雪崩再教育。
等他俩重新登顶,已经不少人来过了,树林不再是之前的样子,有点遗憾。
“不过救了一条人命,也算美好的早上。”Justin乐观地说。
池羽刚刚把一天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之后无论身边人说什么,他都只嗯一声。
“这是我滑过最好玩儿的野雪树林了,”那人还在征求他的意见,“也是你的top 1吧?”
池羽愣了一会儿神,才回复他:“是很好,但不是最好。”
身旁人吃惊:“哪里会有比这更高、更开阔、更……“他说完,脑子转了个弯,也猜到了,“是雷佛斯托克吧。和你当时的朋友。”
池羽又嗯了一声。
他几年前在卡尔加里附近度过了很长的一个雪季。雷佛斯托克本身不比这座山更高,也不比这里更开阔。可那是梁熠川最喜欢的一条道外路线,因为是在两条主干道中间,被他取名为“抄近道”树林。
梁熠川当了一辈子好学生,只有离开了家长,跑到雪场,能抄抄近路。
滑雪到底是人的运动,到最后赢的不是数据,而是倾倒那一瞬间的感觉。池羽觉得,那时候他的世界要简单太多,夕阳穿过树林,他和身边的人一前一后,滑遍道外小树林,把整个其他无关的世界都甩在身后面。之后他滑得更好了,更新迭代的分离板更轻、浮力更高了,可那片粉雪小树林,却永久地消失了。
和当时的身边人一样。
*
北京密云,天仙冰瀑。
“我的机位可以低一点,你们定线路的时候不用管我。我绳子够长。”梁牧也拿着对讲机,往底下喊,“一号再往下摇一点,注意一下画面。”
梁牧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他是给一个叫赵岩的摄影师当的备胎。赵岩这两年在户外商业摄影圈名声响亮,各种大大小小的奖项也拿了不少。梁牧也虽然是他的替补,可要论野攀,他爬过的线比赵岩吃过的饭都多。
因为接到的任务是全景拍摄,赵岩原本的拍摄计划是架好三脚架,用长焦移轴镜头从地面往上拍。他前期的拍摄计划都写在一张纸上了,助理也跟来了,甚至器材都在,就差最后一步执行。
梁牧也到了以后,看了助理拿给他的计划,两分钟以后就把那张纸团成球,扔到可回收垃圾袋里了。
赵岩的助理和负责对接的郑总面面相觑。
梁牧也说:“我能上墙,为什么不上墙拍?”
“我们带的装备……”老总郑成岭也是一个酷爱攀岩的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打开皮卡后车厢,开始清点装备。
梁牧也就也跟过去,“静力绳有吧?”
“大概80米。”
“干绳?”
“那必须。”
“那够了。冰瀑总共才115米,我爬上去,从上面放线。上升器?”他是临时上阵,可是这惊仙瀑的数据,他估计这辈子也忘不了。
“只有手升,没有胸升。坐鞍也有一个,可能只有一条腿……”郑总一边清点,一边流汗,“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要上墙。这还是我上个项目留下来的,你得重新查一遍。”
梁牧也不介意,他说:“手升够了,我就扛1D,不是去建大楼。”
赵岩的计划是用佳能C300配90移,在静止状态拍摄,梁牧也的计划是用佳能1D上冰壁,自己也吊上静力绳,和选手处在同一水平面拍摄。同时,助理可以用预设好的C300在地上补全景镜头。谁优谁劣,高下立判。
第一天早上,他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快速把绳索系统搭建好,测试好机位。天公作美,光线和山体条件都特别好,拍摄结束时,已经达到了品牌方的要求。
郑成岭看样片的时候兴奋得把保暖绒衣都脱了,直锤他肩膀:“还得是我们牧也。当年你是拍摄密云攀冰第一人啊,你当时那个纪录片,《人生如山》,我还是从朋友那儿要到的DVD,反复看了十几遍 ……”
梁牧也当然知道。他十年前,在几乎同一块冰瀑区拍过一些东西。当时,钟彦云第一次挑战完全无保护攀登这京郊第一高的冰瀑。钟彦云那年二十六,而他刚上摄影系,才二十岁。现在回看,可称之为疯狂。
公司那边最开始要的是赵岩,赵岩有事,临阵脱逃,可是歪打正着,郑成岭摊上了在他眼里比赵岩难请一百倍的梁牧也。
第二天,天气稍微热了一点,部分冰体融化,昨天看好定好的线路几乎一夜消失,全部从头再来。梁牧也的拍摄路线也得跟着变,连主锁相连的锚点都要拔了重新插。可参与拍摄的人全不在意,说才是攀冰乐趣所在。
梁牧也戴着头盔全副武装,上方的融水砸下来,接近冰壁的地方就像下了雨一样。他也出了好几次汗,把头盔都浸透了。直到日落,郑总大手一挥表示收工,第三天根本不用拍了,让梁牧也跟他们一起爬爬新的线路。“你好久没过来了吧,最近都给定级了,WI*3级……”
梁牧也笑着摆了摆手,推脱说:“我装备都清得差不多了,这次算了,郑总。”
郑成岭说:“别见外,装备我们这儿都有,你说要什么吧。”
看对方还是没有答应的意思,他也了然:“你也要稳定下来了是吧,家里有人了吧。我也理解,没事,这一行的也都是这样。那,以后有缘再合作。”攀冰的风险比传统攀岩还要高,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之前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能以平行视角吊绳拍的摄影师。
梁牧也点头谢过他,没再多说什么。
在拍摄现场收拾器材的时候,助理小唐拿着他的电话过来了:“你手机一直在响,好几次了,还是接一下吧。”
梁牧也在外攀岩从不把手机放在身边,这是他的老规矩,他不想被别的事情分心。这次虽然是拍摄,可习惯难改,他的手机一直放在小唐那里。
低头一看号码是家里的座机,多半是他母亲韩知夏叫他回家吃饭。
韩知夏应该是不知道他在外面,跟他拉了两句家常,最后还在电话里说:“牧也,我知道最近你工作忙,年底有空还是去看看你爸。”
本着户外攀爬的LNT(leave-no-trace)原则,所有攀登队打入冰体的东西都要带走,尊重大自然,不留一丝痕迹。连郑成岭都亲自上去帮忙,梁牧也就在地面帮着他们收绳。80米的绳子被他搭绕在双肩好几圈,他听到韩知夏这话,动作慢了半拍下来。
“那让他自己打电话给我,”他口气挺平常,还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把绳子尾部的安全死结解开,“晚上想吃点什么啊,我从密云这边回去,路上买点东西吧,一起吃了。”
绳子“啪”地一声,从固定器的锁扣里面整个滑出。他继续拿绳子绕肩膀。
韩知夏明知劝不动他,只好答道:“云南菜。别点油太大的。”
“嗯,放心。”
作者有话说:
冻结高度:摄氏零度等温线所在的高度层。冻结高度越低,代表山上越冷。
WI:Water Ice(水冰),攀冰的级别。区别于AI:Alpine Ice(高山冰)。
第5章 庆祝
时钟指向八点四十五,屋子里面房间昏暗,只剩了几支香薰蜡烛跳动着。
桌上一字摆开了四个菜,汽锅鸡,烧饵块,两亩地,炒青菜。韩知夏闻着香味,才慢悠悠从卧室出来。
“补了个觉,你这么快就来了啊。”
“天早就黑了,”梁牧也这才把饭盒盖掀开,“快点吃吧。我袁叔叔今天不在?”
韩知夏和他爸梁建生离婚二十年,主要是韩知夏一个人把他和他弟弟梁熠川拉扯大。她从此之后也没有再结过婚,谈过不少任男朋友,每一任都待梁牧也不错,来去他也都点点头。最近几个月,她本来是和一位姓袁的成功人士在交往。梁牧也感觉到的所有信号都是积极的,甚至谈到了“未来”二字。她本来是打算年底和这位袁叔叔一起去海南看房。
韩知夏不接话,梁牧也就察觉出来气氛不对:“怎么?”
“没怎么,就……最近他挺忙的,没怎么来过。”
梁牧也给她夹了点鸡肉,都被韩知夏拒绝:“哎行了,我自己来。你也饿了吧,快点吃你的。”
韩知夏话虽是这么说,可潜台词他也听出来了。他走进家门的时候,卧室门半掩着,爵士乐从里面流出来。客厅的吧台上面,赤霞珠的瓶盖都没塞回去。韩知夏是爱酒之人,自然不会把她私人收藏的赤霞珠放在外面和空气接触。她说是小憩睡过头,实际原因,他早就猜到大半。
“没事,那你年底不就可以去巴黎了吗。黎姐前两天刚去,我管她要点攻略。”梁牧也安慰她。
他知道,韩知夏原本是计划圣诞和两位朋友去巴黎度假的,为了男朋友,特意取消了行程改去海南。如今看来,去海南的计划大多是泡汤了。
他低头吃了两口,就受不了周遭昏暗的环境,转身站起来把灯打开:“这样亮堂点。”
韩知夏试探性地问他工作,问他跑密云干嘛去了,梁牧也就说:“一个运动品牌外景拍摄,黎姐找我救场的。拍了两天,还挺顺利的,这不今天就提前回来了。”
她也看见他一身运动装风尘仆仆地进来了,户外穿的靴子都没敢踩进自己家门半步,直接扔在门外面了。“两天都在外面,冷不冷啊,这么辛苦。”
“还可以吧。这两天不算太冷。”
“快到年底了,你老板不给你们放假啊?”
“事儿赶事儿,这不就赶上了吗。”梁牧也吃饭随韩知夏,细嚼慢咽,一点点地剔骨头。
“你自己也该给自己放个年假。老这么在外面跑来跑去多累啊。”韩知夏好心劝他,又提起来:“这马上年底了,今年生日打算怎么过啊。”
梁牧也停了手,很耐心地回答:“还没什么具体的计划。”
韩知夏这时候倒是跟他敞开天窗说了亮话:“都三年了,你也该过过生日了。”
梁牧也的生日总是赶在春节之前。本来是挺喜庆的日子,经常能赶上一家团圆,顺带给他庆祝生日。可一切都在14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的秋天,梁建生给梁熠川办了入学手续,他秋天正式在加拿大的高中开始上学,由梁建生亲自陪同。以往每年梁熠川出国,总是梁牧也开车送他去机场。可他当时正远在新疆处理陈念的后事,只好和弟弟在电话里匆匆告别。他想,熠川也开始参加比赛了,是小小的空中飞人,兄弟两个说不定年底就能再见到。到时候他还可以去赛场给他照照相。可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梁熠川的生命倒数计时已经开始。
韩知夏接到大洋彼岸梁建生那边的噩耗的时候,正在西点店给梁牧也取蛋糕。五层的黑巧克力提拉米苏被她当场扔在店里,她双腿发软,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梁牧也比她要镇定,还是他开车接上的她,母子两个人直接开往机场。
严格意义上说,那一年生日那一刻,他正在横跨太平洋,从一场告别赶往下一场告别。
从加拿大回来以后,韩知夏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哭不出来。直到有一天,她在家里坐着,突然接到那个蛋糕店的电话。
梁牧也当时正在小屋里帮他收拾梁熠川的东西,这些东西韩知夏根本没法碰,看都看不了,全都由梁牧也代劳。他蹲在地上,把东西分成三堆,家里人要留下来的,朋友要过来拿的,还有可以捐的。
蛋糕店员工对她说,您付了款却没取蛋糕,我来上班才看到同事留的备注,现在给您返还积分,希望您还能光顾本店。
韩知夏看着梁牧也的背影,突然抱着他崩溃大哭。梁牧也不明事情所以,只得安慰她一整个晚上。
她是去年才敢在他面前提起来,说周末请他去吃顿法餐,就当过生日。梁牧也当时答应下来了,可临了又被一个工作电话叫走。
“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过,也没关系,你自己找几个朋友过。”她说。
“妈,你真想多了。去年是真有事。”
“那就换一天,”韩知夏坚持道,“熠川要是在,也不想看到你因为他,连生日都不过。也是挺重要的日子,而立之年了。”
梁牧也看她点了名,便也不回避:“不是因为熠川,是因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