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不太擅长回应夸奖,看到这里,脸颊微微有点发热。他想,万宇坤写的也不完全正确,这种自由大胆和无拘束,也还是有条件的。在悦恒的开幕比赛里,在四方的滑雪场内,在大山上,他可以肆意施展招数。可下了雪地,走出这银白世界,他仿佛武功被封印,他就丢了那一份勇气,丢了那一点点真。
雾气散去,镜子里浮现出自己的脸。
他在人际关系上总是优柔寡断,该断的关系断不了,该追的人却不去追。究其原因,大概是一直以来,他摸不得章法,只能刻板遵从游戏规则,坚信所有付出皆有回报,所有善意必有回响。可如今,这最后一点可怜的秩序也在眼前崩塌。
他花了二十年的青春,终于换来一个残忍的答案。世界本不公平,也没有任何秩序规则可言。既然他可以在场内随心所欲自由生长,为什么不能在场外,再勇敢一把,再努力一次,放手一搏。
洗过澡后,池羽终于想通了,平静地坐下来,改签机票,提前开始收拾行李,又发短信告知张艾达。
一切做完以后,他给梁牧也发了一条信息:“刚把机票改签了,我可以去。到时候见。”
次日一早,张艾达亲自把车停在他酒店门口,给他发信息。她等着载他去机场飞重庆。
“快出来吧,这次别赶上航班取消了。”
*
周六下午两点,重庆云顶攀岩活动中心。梁牧也匆匆来迟。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北京剪片到下午,赶飞机去广州找池羽,第二天早上再和他一起飞来重庆。在广州落地后,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接收信息。
临近活动日期,攀岩活动策划群里面非常热闹。所有人都在问用不用帮忙带水、饮料、纸笔、充电线、延长线等等。按照黄鹤生前告诉周慧慧的愿望,这次攀岩活动的报名费,以及到场人士的捐款会全数捐给他所毕业的贫困小学。捐款的账目明细需要公开,因此准备工作也更加复杂一些。
他也是这场纪念活动的主要筹划人之一,刚刚处理完三个圈了他等他做决定的事项,退回信息主页一看,才看到池羽说自己要来重庆的消息,瞬间头都大了。
他又秒速回复:“那你现在还在广州吗?”
下一条刚打了一个字:“我……”
有葬礼那次的前车之鉴,池羽以为他那意思是想确定自己真的要来,也赶快回复道:“不在啊。我比完赛就回北京了。明天一早飞重庆。”
“……”梁牧也自嘲地笑笑。这事还能赖谁,不还是自己的问题。他只好在机场旁边凑合一晚,也基本上整晚在处理电影细节问题,没怎么睡着。
为了纪念活动,岩馆中午之后就对外关闭。钟彦云双手沾满白色的镁粉,穿着件破了洞的红T恤,绕着几面墙试攀,正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检查。梁牧也看到之后也不禁惊叹一番。
钟彦云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之下,合力复制出了黄鹤在国内国外最喜欢的几条线,难度从V2到V8不等。他的最爱,当然是重庆本地,家门口的水江岩壁的5.12运动攀。除此之外,有阳朔的经典线路,有他生前死磕五天终于攻克的一条线,还有格凸大洞,CMDI墙各一段。国外线里面,泰国甲米的有一条,还有两条,梁牧也一眼认出来,属于加拿大的斯阔米什。
他们在岩馆四座墙壁之内,用各色岩块,重现了一个专属于黄鹤的攀岩小宇宙。
当天下午的活动很简单,想报名的就排好队,每个人选一条线路,爬完之后,再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和黄鹤之间的故事。无论能不能一次性红点,重在参与。
黄鹤的女朋友周慧慧也是攀岩爱好者,由她开始,她选择水江岩壁的那条5.12仰角岩壁,对身材不高的女性攀登者来说是极有挑战的一条线。中途一个大dyno后,她只有一只手挂住了点,可似是黄鹤有在天之灵帮助,她竟然奇迹般地找回抓力和重心,一鼓作气,红点了。
钟彦云选了甲米的一条悬挂线,和他爱人王钰双人一起完成。而钟乐乐甚至都在他妈妈的鼓励之下,象征性地爬了几步,赢得各位叔叔的一致鼓励。
梁牧也看着池羽走进来,对着他笑了笑,隔着人群和他招了招手示意。又是几个月没见,池羽左腿拆了石膏,行动自如了。他穿着短裤,换好攀登鞋,露出左脚踝那道狰狞的伤疤。
只是,自己身边围着不少朋友,都在帮钟彦云拿着名册统筹安排。他一时间也走不开。还好,他看见,郑成岭不忍看池羽落单,从头到尾一直陪在他身边。
郑成岭自己选了在阳朔初见黄鹤时候他俩一起结组爬过的一条线。
爬完,他对着二十几个人,回忆说:“当时,我坐在底下喝口水喘口气的功夫,这小子就到顶了,真的吓我一跳。我问他beta过没有,他说没有beta过,闪攀的。我不信。黄鹤就说,郑哥你看好了,我现在再给你爬一次,用跟上次不同的方式。
“那天,他爬了三次,三次都是不同的路线。我呢,一种都没记住。我今天就用我的方式,解这条线。怎么讲呢,对我来说,攀岩是不断挑战极限,打破固有定义的一项运动,它曾是我的爱好,现在是我的职业,只因为……我有幸遇到了许多许多黄鹤这样的人,向我重新定义我以为的世界里的规则。”
随后,便轮到梁牧也。他选择了斯阔米什较难的一条线。
格凸那次冲坠之后,他身体疲累时右肩就会隐隐疼痛,好像一直没太恢复好。其实早年间,他锁骨受伤那次,胳膊就脱臼过一次。此后,经常右肩扛稳定器架相机或摄像机,也算是职业病。黄鹤本人是个仰角狂魔,臂力可怕,而梁牧也偏偏不想过度使用胳膊,就在非仰角类的里面选了对他来说最有纪念意义的。
助跑,起跳,闪攀到顶。不带摄像机的运动攀,他做得如行云流水般轻巧。
爬完以后,他也回忆了和黄鹤爬这条线时候的事。最后,他说:“《攀》虽然是一格爬CMDI墙的故事,可也是你的故事。我没有机会给你看看这部电影,看看我相机里的你,这可能是我今年最大的遗憾。告别的话……我不多说了,黄鹤,我知道你一直在上面看着呢。”
他环顾四周遍布的仰角线路,笑着补充道:“以后爬每个仰角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会想起你。”
轮到了池羽快要上场时,梁牧也终于得空,走到他旁边,主动说:“一会儿活动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池羽以为他是说和郑成岭等所有格凸小分队的人,便答应道:“好。”
梁牧也又低下头来,轻声耳语道:“你……也不是非得爬的。一会儿有自由活动时间,我带你。”毕竟是黄鹤的攀岩宇宙,这里面V2、V3起步,没有纯新手线。他不确定池羽是否想在众目睽睽下做此挑战。
可池羽没看他,而是专心看着一面岩壁。等了很久,听完上一个人结束发言后,他才开口说:“我可以。”
梁牧也想说点什么,可这次他先自我纠正。他选择相信池羽。
抬眼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梁牧也大概也知道了他要选哪条线。正是斯阔米什那条进阶V2,‘泰坦尼克号’巨石。
池羽走上前去,低下头,然后默默做了一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他把右手背在了身后。
第68章 泰坦
郑成岭也难掩惊讶:“我靠,小池怎么居然……”
当天到场的二十多个人基本都是国内攀岩圈大神和发烧友,此刻都在想,怎么轮到专业滑雪选手给我们秀单手攀岩技巧了。
而池羽仿佛四周无人,只是在心里默念步骤——
左手伸直,手臂永远要保持伸直的状态省力。右脚换左脚,踩着脚尖换,身体要贴墙壁,不要摆荡。然后左手撑起。右脚抬高,找下一个岩点。蓄力,小dyno握住左上方岩点,随后再跟左脚……
和当初黄鹤在斯阔米什时候给他一步步演示的一模一样。
场馆里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池羽只用左手和双腿,花了两分多钟,耐心地一步步完攀这条V2。
只有梁牧也喃喃道:“他……竟然学会了。”
从岩壁顶端轻巧跳下以后,池羽也照例要讲故事。
在几十人的注视下,他调整了下助听器的位置,确保接触良好。他仍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只是简单地说:“在斯阔米什,我右手骨折了,跟着大家一起出来玩。黄鹤给我找了条简单的线,这条线叫‘泰坦尼克’,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初学线路。他教给我只用左手的解法,那时候我记住了,可是做不出来。现在,我学会了。”
梁牧也抬起头,而池羽言罢,视线竟然穿过人群直直盯着他看,带着要把人烫伤的温度。
那条告别的语音里,他说的黄鹤教给他的,原来是这个。梁牧也心里一痛,低下头,不敢再跟他对视。
活动结束后,是自由攀登时间。郑成岭先一步把池羽带走了。
梁牧也其实偷偷把摄像机又带出来了,仍在抓紧片刻时间,拍摄潘一格的视频素材。钟彦云自己又去攀黄鹤的小宇宙了,而王钰在招待其他来宾,夫妻俩遵循钟乐乐的愿望,把他丢给他的牧也叔叔。
现在,梁牧也正坐在监视器前面,他一手抱着钟乐乐,一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镜头对准了在爬水江岩壁复刻线的潘一格,可梁牧也的眼光却飘到了别处。郑成岭正带着池羽爬一条颇有挑战的V4。
他想好了他要对池羽说什么,无非两个问题,现在正在脑内翻来覆去地滚动。稍一愣神的功夫,监视器里,潘一格早就爬出了框,岩馆远端的池羽也消失在视野里。而熟悉的那道声音竟然在他背后响起来。
“我们聊聊吧。”是池羽在监视器后面找到了他。
竟然又没有按照他的剧本走。梁牧也心里诧异,只是问:“那等活动结束?”
——你还是不是单身。可否原谅之前我的自私和误解。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才有后面的第三个问题。可无论那个问题,都不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种场合草率地问出来。
可池羽语气急促,他皱了皱眉,直接说:“现在可不可以。”
梁牧也只好叫郭凡帮忙盯着相机,把钟乐乐又交回给王钰。他跟着池羽出门,又跟着他走进一个像是消防通道一样的地方。
池羽憋着一口气,刚停下脚步,就转身对他说:“好了,就这里吧。”
即便是这样的情境之下,梁牧也还是显得挺从容,他开口,找了句话说:“……‘泰坦尼克’的左手解法,你学会了。你还做出来了,很厉害。”
池羽点点头,这回他接住了他的赞许:“我最近也在学高海拔攀登,这样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到想去的高山,”他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梁牧也,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我把想说的说完,就走。”
直升机不能降落的,所以需要自己攀爬才能滑降的,他梦中最爱的那座山。池羽未点出‘未名峰’三个字,可彼此早已心照不宣。梁牧也似乎有种预感,他抬起头,和他对视。
只是这次,池羽没再等他的许可。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打足了腹稿,语气镇定且自信,不像往常。
“在Squamish,还有后来的日子里,黄鹤教给我挺多东西,也不止‘泰坦尼克’的左手解法。我赢了FWT冠军以后,他给我发了条语音,就是我一直忘记回的那条。他说,池羽,快乐要有,冠军要有,朋友要有,爱人也要有。“
这两个字太过直接,梁牧也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的眼睛。只是这一次,池羽毫不惧怕。真相已经被他看过,他已经失去过千百回,退到毫无可退。
他毫无保留,情绪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求人。认识之后,我从没逼过你,没求过你。我们也都是大人了,我知道这个是所谓的游戏规则。”
梁牧也快言快语,先制止了他:“你不用……等一下,池羽。要不你先听我说吧。”
他不需要求。池羽笑一下,他都会心软,怎么需要他恳求。
可池羽终于有一次,完完全全地违逆他的意愿,他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也有点语无伦次,可他仍在坚持说:“我不想听,不是——你先让我说完。牧也,生命太短暂,黄鹤在阳朔,一格在格凸,你在一百多米岩壁上,有保护绳都可以摔到胳膊脱臼……”
“你怎么知道——”
“……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自己在做对的选择,可我总是在失去。这规则根本就不尊重我,所以我为什么,凭什么要尊重规则。所以今天,我想再求求你。你原谅过我一次,为什么不能再原谅我一次。”
梁牧也看着他,只觉得眼眶发紧,喉头干涩。他拘于礼节和面子,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设计数套应对的方案,也可没有一种方案里,有这一部分。
得有十秒钟,池羽咬紧了嘴唇,声音颤抖而低沉:“你说句话。”
刚刚得知黄鹤死讯,送池羽回酒店那一路上,梁牧也都在走神。池羽前脚下车,他就看路边停进一辆红色汉兰达。
可下一秒,后备箱打开。里面不是雪板、睡袋和怎么都散不去的雾气。而是折叠好的卡通儿童推车。他就在那个时候梦醒。
那一刻,他没在想着什么高山滑雪纪录片。什么策划书,word文档,赞助商,所有宏图壮志都只是借口。他根本没自己臆想的那么伟大。
他在想,池羽那个汉兰达后备箱能装下半个宇宙,哪怕世界末日了,也能在他的后备箱窝上十天半个月。遮光板一罩,他也想不计后果,不问前程,就吻他到天旋地转,明天也看不见。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
梁牧也低头,拽着池羽的领子,把他推到墙上,用力地吻他,一遍又一遍。
消防通道昏暗狭窄,气氛潮湿而燥热,嘴唇碰上嘴唇,那一刻积雪坚冰也融化。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似乎是把楼道残存的氧气都耗尽,可梁牧也仍拽着他的衣领不愿放手。
黑暗之中,池羽偷得片刻喘息。可他神色坦然,此刻终于是又放松了点,他竟然弯起眼睛笑了。
震撼先到,随后又是钝痛。梁牧也想,他拒绝过他一次,伤害过他两次,惩罚过他无数次。事到如今,竟然还是他勇敢,是他先迈出一步。
“不用。”梁牧也说。
“不用什么——”
“池羽,你不用求。你也不用被原谅。”
“那你,那能不能……”池羽刚开口,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他神经本来就绷得很紧,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是消防门突然被大力打开,而郑成岭小跑着进来。
“哎哎,有话好好说啊,怎么还上手了……”他离得远,只看得见梁牧也背影,他两只手都放在池羽的T恤领子上,差点以为两个人是起了什么冲突,而梁牧也要欺负他。
离近了,看到池羽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误会,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老钟跟我说在这儿找你……”郑成岭尴尬地说。
“老郑,”梁牧也后背上薄汗都出了一层,无奈道,“就不能等我一下?”
“我是有点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