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是年轻,教学经验不一定有别人多。可他是凭实力说话。毕竟有着曾经X Games年少成名的光环在,很多家长都带着小孩找他学。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沾点仙气。一来二去,找他的人也多了,周末的时间几乎排满。程洋发了好几条微信想加课,还说他时间灵活,周中也可以,池羽这才跟他说周五。
程洋又叫了一个之前跟他一起上过课的女生朋友叫Vicky,和他俩一起。开车上山的一路上,Vicky都在感谢程洋,说要不是他叫上自己,她都不一定能约上课。
梁牧也就问:“他这么难约啊。”说完,还用余光瞟了驾驶座的程洋一眼。
后座的Vicky抢着答了:“那可不。去年五月份封板那天,也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消息,几十个人看他跳公园,翻了好多个跟头,一路滑到水塘里面,又蹦起来钻树林……”
惠斯勒的老传统了,封板日滑雪变滑水。
Vicky说着就拿出手机给他找视频。视频挺模糊,还一直抖动,但是能看到穿着一身墨绿色雪服的人在跳台上转了三圈不止,稳稳落地,又一个直板直接放到坡下。半山腰融了的积雪累积成池塘,凭借速度和浮力滑过水塘,如有轻功水上漂。围观的人真不少,他不但成功滑过了池塘,还剩下足够的速度,从另外一端蹦起来接了个平转360。
梁牧也倒挺云淡风轻:“这么厉害。”他身边认识的职业运动员太多了,早就祛魅了。池羽看着年纪不大,就出来做教练,多半是职业那条路没走通。他不想说破而已。
到雪场的时候已经九点,池羽是滑了几趟顶门的“面条雪”热身,又滑下山脚和他们见面的。他早上五点多从市区出发,七点多就到雪场,等门开了乘第一班缆车上山顶。那时候一小部分的雪道刚刚被雪车压过,呈一道道的痕迹,十分平整好滑,俗称“面条雪”。
他穿的雪服是亮橙色的,头盔也是鲜艳的红色,上面贴了不少贴纸,有他工作的雪具店的标识,还有一些686等传统滑板品牌的logo,加上杂乱签在上面的签名,在茫茫白雪里面特别好认。
程洋和Vicky似乎是追星来的,全程都在录池羽的教学视频,只有梁牧也没掏手机,拣着技术性问题问他。池羽话不太多,但是解释起专业相关的事情很耐心,讲到他喉咙冒火,趁Vicky在半山腰的咖啡厅上卫生间的功夫低头狂喝水。
“我知道你平衡感好,你学得快,但是不能瞎滑,滑快了动作都走形了。你不要着急跟上我,先把标准S弯滑好,能走刃了就又快又稳。”池羽说完又喝了两口,他喝得太急,水顺着唇角往下流,他也不在意,就用面罩随意抹了一下。
池羽本来脸就挺小,裹在超轻头盔里就更显得小了,雪镜一罩上,脸都要没了。梁牧也就盯着他的脸看。
“怎么了?”池羽看他老看自己,以为是头盔或者雪镜哪里出了问题,还把头盔拿下来检查了一番。
“你今年多大?”
好像有意挑战自己的权威似的。池羽就说:“没关系的问题,之后再问吧。”
估计比自己小至少四五岁。梁牧也把目光挪开,又看窗外的雪。雪山煞白,白得刺眼。
他上一次滑雪,还是和王南鸥还有几个朋友初试高山滑雪。那时候他特意照了照片发给梁熠川,说有机会来这儿一起玩。那几年间,类似的信息他发过不少,可总是他提议,熠川附和,然后便无下文。那时候他已经在国外训练了,两个人之间是隔着时差不假,隔着一个北太平洋,可梁牧也直觉觉得,还不止这些。
“听明白了?”池羽见他不说话,就又问了一遍。
“嗯。”梁牧也打了个OK的手势。
“你自己练练,我带他们最后滑一趟。他俩还是要慢慢教,跟不上你。一会儿我再带你单独滑两趟。”
“你不吃饭?”梁牧也就问他。
池羽说:“我有上顿没下顿的,都习惯了。你吃的话我就等你。”
梁牧也赶紧说:“没事,我不饿。”
这时候,Vicky从洗手间出来了,她跟池羽凑得很近,在他的耳边说:“池教练,一会儿去滑一遍Emerald吧,你可以去大跳台跳跳。”
池羽往后退了半步,挺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听得清。”说着就从雪服的拉链口袋里取出那个银灰色的小部件,又重新戴在右耳上。
梁牧也站在旁边,突然想到,池羽刚刚跟他讲话的时候也没戴助听器,他们进得鼻尖都要贴上了,他也没让自己站得远点。
他听见池羽摇摇头回答说:“今天穿的Step on,跳不了。抱歉啊。”
Step on是Burton研发的快穿固定器,一踩就到位,优点是穿脱极为方便,缺点是低接触面积造成运动反应延迟,而且对于公园的大幅度跳跃和落地动作来说很不稳定。他自己滑的时候从来不穿任何快穿类型固定器,只有上课的时候,才追求方便快捷。
梁牧也没在旁边起哄,倒是很客气地问池羽:“教练你看我什么时候能练跳台,也带我跳跳。”
池羽也没给他面子:“先把你的反脚练好了再说吧。”随后,他都不用低头看,伸开腿,把固定器稳当当地踩住,金属卡扣发出一声脆响。
梁牧也看他一溜烟儿就滑远了,笑着摇摇头。
他看得出池羽是那种教起课来一丝不苟的类型。跟他想象中大不相同,他甚至可以算是专业合格、经验丰富的好教练。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不太会读人,也不太会做生意。但凡他多动点脑筋,就知道Vicky上课是来拍他的,程洋是来泡他的,而自己则是来消遣的。
第8章 真空
滑了一天雪,倒了一天时差,又在程洋家里窝了两个晚上之后,梁牧也才去找他爸。
梁建生去年年初持续腹痛,本以为是患阑尾炎,却检查出来结肠癌II期。梁牧也当时挺意外,因为比起多数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爬过珠峰,练过铁三,还给各种越野跑赛事剪过旗的梁建生绝对算是身体强健。也只是意外而已。
还好发现得早,梁建生身体底子好,又用得起最先进的药,后续的治疗相当成功。秋天时,他抗癌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其间,他甚至带着自己的医生,抱着病体去四川爬了山。当时,患癌房地产大亨成功登顶四姑娘山的故事还登上了企业家杂志的封面。梁建生还特意寄了一份杂志给他的工作室,他翻了两页就扔在旁边了。
见他过来,梁建生精神很好,赶紧招呼他道: “来来,过来坐。最近工作怎么样啊?过年有什么安排?”
梁牧也就把书包放下,说:“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梁建生问他:“这次待多久?”
“两三个礼拜吧。”其实他回程票都还没买,只不过不想给梁建生太多期望,到时候把他安排来安排去的。
听他这么说,梁建生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听你妈说,你给速迈攀登拍了国内落地的广告?去密云?“也许是过去一年的这一场健康危机给他敲了警钟,梁建生仿佛良心发现,从韩知夏那边打听了几次他大儿子梁牧也的近况。
梁牧也点点头,没否认。
梁建生来了兴致:“你又重新攀岩了啊,我就说你有天肯定会回来。”
梁牧也赶紧抬起手,说:“那就是个广告,我老板的朋友找的,时间又紧急,所以给他们拍了。”
梁建生也听得出他意思,看起来有些失望,便说:“这都两三年了,你那么有天赋,以前拍了那么多东西,现在也该……”
“回不去了,以前是以前。”梁牧也打断他说。
“拍照不得在岩壁上拍?那也算。器械攀登,也算攀登。”梁建生居然掰扯起来语义。他自己也算拿钱堆出来的半个户外专家,对登山攀岩都算了解。
梁牧也看着他咬文嚼字,只觉得好笑。“如果这么想能让您心里舒坦的话,就这么想好了。”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攀岩过程中最考验心跳的,不过是挂入快挂那前几秒。曾经他也会做先锋,做那第一个红点*的人。他看到在陡峭的冰壁,精英选手们仅凭冰爪的支点,竭力向上攀爬,找到最佳的固定点凿入冰镐挂上绳,这一刻他手心都会痒。
可上礼拜那次拍摄,他全程手持相机,在心里在考虑拍摄的角度,计算剩余绳索的长度,唯一感觉不到的,就是那种曾经推着他想要跃跃欲试的紧张。
“不就是……”梁建生开了口,但也没太挑明,“这一路来,总会有得有失。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不是跌倒不跌倒的事,我觉得挺没意义的。”
梁建生皱了皱眉:“你才多大,经历过什么。”
梁牧也当然不太爱听,就直接说:“我经历的,您也经历了。”
他就等着梁建生说出梁熠川的名字。可对面的人眼光躲闪,终还是换了话题。
在熠川出事之前,梁牧也已经五年没跟梁建生说过一句话。
他其实也不算是完全自由发展选择的职业。梁建生小时候也有个体育梦,喜欢极限运动,登山、滑雪、攀岩、跳伞,样样都玩。挣钱已经没法给他带来什么成就感了,他想要更高级别的刺激。梁牧也自打记事起,就被父亲带去滑雪,爬山,跑步甚至冲浪。
他十五岁那一年,梁建生收拾储藏室,折腾出了一套当时玩票的摄影器材。梁牧也一整个夏天都窝在那个屋子里,上网、查书籍,带着梁建生玩儿剩下的相机出去拍照。不过三年时间,他就已经拍了许多可圈可点的照片,发到BBS上,也总能引起强烈的反响。
梁牧也上大学的时候,梁建生在他笔记本电脑上找到他拍的钟彦云无保护徒手攀登密云第一冰瀑的片子。他第一反应是,太危险了。当时,他把梁牧也叫到屋子里,骂了他一顿,说别跟着别人玩儿命,别到时候把自己也玩儿进去。
可骂完了,他把样片拷走,给自己认识的一个制片公司发了过去。于是,还在上大二的梁牧也在第一部 有关攀登的迷你纪录片的背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影片颇受圈内人好评,还在第一届北京山地户外电影节上拿了个新人奖。
片子叫《人生如山》,那时刚满二十岁的梁牧也觉得很酷。
纪录片上映之后那个夏天,他和朋友出门玩回来,突然召集了全家人,当着他们的面出柜,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女生。韩知夏从小在演艺圈混迹,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地接受了。梁建生则盛怒。愤怒过后,还责备梁牧也为什么要当着他弟弟的面说这件事。
这之后不久,梁建生就彻底去国外做生意了,又频繁把梁熠川带走,说是带他去国外更好的场地训练。可真正原因,韩知夏和梁牧也都知道,大概不止于此。
梁熠川出事以后,他也是第一次发现,韩知夏和梁建生处理这件事的方式迥然不同。韩知夏的方式是外露的情绪表达,她会流泪和宣泄,而梁建生则是恰恰相反。梁牧也再次看见他,便是几个月后,在某个酒局上。梁建生和大学校友正谈笑风生。他满面红光,生意照谈,丝毫不像是几个月前刚经历生离死别的人。
16年春节,梁牧也出差之余,又和他在香港匆匆见了一面,吃了一顿饭。整整两个小时,梁建生谈天说地,讲自己去澳洲海钓,还重拾铁三的训练,可他就是只字不提梁熠川的名字。那三个字好像被打上了封印。
丧子之痛,对于梁建生来说更像是一种真空地带,没有情感,没有表述,无声也无风。不可言说的庞然巨物在滞涩的空气中膨胀,可那时候,梁牧也还没有勇气戳破。他自己也没完全走出来,只好陪他演一出团圆的戏。
可今天不同。他和梁建生聊了会儿,觉得不说真心话也没什么意思,就打算先走一步。
梁建生也察觉出来了,看他站起来,便也站起来说:“来了这几天,你也没地方住吧。正好,我前两天买了套公寓……”
黄金地段,高层转角,海景山景,软装完毕。梁建生说了几个关键词,又把自己经纪人的手机号留给他,让他找一天去拿钥匙。他还说,你在这边的时候可以住,等你走了,让经纪人找一家公司帮忙租出去。
梁牧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春节过来,和我还有你阿姨一起吃顿饭吧。”梁建生又说。
梁牧也都懒得问是哪个阿姨。那一刻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梁建生送走熠川,黑色呢子大衣没脱,站在家门前的草地背着手,平整的路上丢了一地烟头。
他只觉得梁建生可怜。
作者有话说:
红点:指先锋一次性无坠落完攀
第9章 夜雪(1)
梁牧也从梁建生的豪宅里走出来,只觉得烦躁烦闷。要搁往常,他会去健身房待个俩小时。可刚到国外,人生地不熟,他只好发了信息问程洋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可对方秒回没空。
他想起来,就调侃程洋,问他:忙着追人啊?
程洋发了个苦笑的表情,然后快速发了条语音过来:“我这儿临时来了个活儿,去livehouse拍演出,中午才在网上找我……最近哪儿约的着池教练啊。你不是有我家门禁吗,要落了什么东西直接进门拿,不用等我。”
梁牧也听他这么一说,想到自己不喜欢胡吃海塞,又不喝酒,想放松心情,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一件——
他把微信聊天记录往下滚了两页,停在了池羽的头像上。他头像还挺有个性,是个搞怪的表情。梁牧也顺手就给他发了条信息。
“池教练,什么时候上课啊?”
池羽开一辆深红色的丰田汉兰达,车估计是二手的,已经有一定年头了。别说车载iOS系统,连车载蓝牙功能都没有,音乐是通过调频工具连接,再占用收音机的空频道播放出来的。
梁牧也上了他的车,就瞥见了仪表盘上显示他开出来19万3千多公里,估计山路没少开。也是,池羽自己都说,他恨不得一年四季都用雪胎。梁牧也听着这话,就笑着说,你是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吧。
乘夜场缆车上山的时候,天空正飘起小雪。池羽一条腿挂在缆车外面,从雪服口袋里面摸出了透光率高的镜片。天气挺冷,他就只掏出来一只手,单手拆起了眼镜片。他平时玩儿公园和道具玩的挺多,所以很少用市面上最火的磁吸镜片,都是传统镜片,拆起来还挺费劲。
梁牧也借着夜晚的灯光看到他雪服外面还是湿的,便猜到一二:“早上你也在?”
池羽嗯了一声:“不在这里,早上起了个大早,去BC(黑梳山)滑顶门了。早上有点新雪。”
“早上上课了吗?”
“就是自己练。也不能天天上课,没时间训练了。”
下午池羽收到他信息的时候,正好在店里忙。他是上了五六个小时班之后,临时又决定去离城里近的雪场上两节课。七到九点,九到十点半。
和梁牧也这两小时,他上得比较轻松,找了个有蘑菇的蓝道带他练减压换刃。蘑菇,也就是moguls,是指雪道上密集的雪包。这两天雪确实不错,蘑菇都是松软的雪,对膝盖也比较友好。他发现梁牧也要么是天赋型选手,要么是双板滑得很好,基本上所有的技术要领他都不用讲第二遍。他需要的只是更多的练习,通常滑两趟,他就滑明白了。这两个小时末尾,他已经在磕磕绊绊地自己下蘑菇了。
而之后那一个半小时就有点折磨人。来上课的男生在学进阶滑行,明明走刃、倾倒、折叠都没练好,偏要拉着他学一顺刻滑。所谓“一顺”,就是两只脚顺着同一方向,相对于八字刻滑这种传统站姿,对膝盖灵活度要求更小,更方便身体做出稳定的开放性站姿。
池羽作为一名野雪自由式选手,自己一向是标准八字站位,随时方便反脚在前滑行。他不是玩技术流刻滑的,认为滑雪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去征服各种各样的地形条件和雪况,也从不觉得在平整的机压雪道上面循规蹈矩地做倾倒有多大乐趣。
可客户是天,他只能掏出随身便携小改锥,在山顶的风雪里,迅速把自己的固定器角度扭到36、27,踩着挺软的一块公园板,陪着男生练。
他教课的时候,梁牧也自己滑,跟他们乘同一个缆车,有时候选到同一个雪道,他就能看见池羽带着那个男生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