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还是想试试。” 池羽收紧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把头放在他脖颈之间。
梁牧也以他看不见的幅度,暗自呼了一口气。还好。
又过了很久,久到梁牧也以为他都睡着了,池羽突然又说:“计划不要取消。等一个月之后,再评估,好吗?”
梁牧也点点头:“好,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开口劝道:“明天别滑了吧,休息一天。”
“本来就三周准备,现在还滑成了那个烂样……”池羽的脑袋还埋在他颈间,嘟囔着含混不清地表示抗议。他声音很闷,挠得他脖子发痒,很像大型犬科动物。
“想不想去约会。”
嘟嘟囔囔声停止了。许久后,那颗圆圆的带着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是在点头。
入夜之后,池羽听见,那个人以为把自己哄睡以后,又轻手轻脚地下床打电话。有时候说英语,有时候说中文。他猜,是梁牧也要告诉所有已经确定下来的合作伙伴和赞助商计划改变。他在温热的被窝里面轻轻叹了口气。
*
三周一眨眼就过去,随行两位摄影师按计划返京,梁牧也让他们等消息,自己陪池羽再飞去雷佛斯托克比第一站资格赛。池羽在特伦勃朗的备赛状态比最初那几天是稍微好了一点。
他十到十五岁的对手是队友,之后选择滑大山野雪,所以十五到二十岁对手是大山。而二十到二十五岁,他的对手则是自己。以无限耐心和恒心应付生活中的变数,他能撑过来一次,两次,就一定能撑过每一次。
来到雷佛斯托克的第一晚,梁牧也给他准备了个小惊喜。
池羽左手提着板包推开airbnb的门,便看见客厅热热闹闹,是高逸、向薇薇、程洋、程洋的新男友,还有之前在梁牧也公寓聚会的另外两位爱滑雪的朋友做好了饭,在等着他。
“亲友团。不过,别太有压力。他们说赶着周末来抓粉,顺便给你加油。”梁牧也靠在门框上 ,拿着他另外一个板包,很放松地说。
池羽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的训练稍微来了点感觉。看着他在大跳台连double cork 1080都轻松飞出来了,梁牧也的心都在滴血。作为一名出色的纪实摄影师,看到好故事就打开摄像机和吃饭睡觉说话一样,是生存本能。
只因为他三周前就做了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他决定在池羽训练的时候,把所有摄像设备都关机。只要摄像机在转,选手就有压力。这跟他在CMDI为什么不怕潘一格做“飞天”动作那一段是一样的道理。他知道这段时期对池羽来说很敏感,只是希望排除任何外界因素,让他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对于去不去未名峰,能否按原计划拍电影,再做出决断。
比赛举行的场地是麦肯齐峰的南面。这里常年属于无人巡逻的道外区域。在过去两周内,雷佛斯托克迎来足足二十多英尺降雪,四十多名巡逻队员连续三天轮班作业,扔了800多个炸药包,才把这南面峰的雪崩风险管控做好。
赛前两天,池羽在旁边自己滑,就听见炸山声音不绝于耳,反倒觉得心安。他摘下雪镜,眯着眼睛往对面一看,Mac Daddy Face在蓝天映衬之下,险峻得异常整齐,像一刀切出来的一样。
“之前我在这里和熠川滑了得有一年,都没上过顶。今天终于是有机会了。”他颇为感慨。
在特伦勃朗,他错过了在曾经儿时的主场和儿时的劲敌一决高下的机会,可却乘着报名的末班车,赶上了整个FWT北美所有资格赛内条件最好、关注度最高的一场资格赛。
“说到熠川……”梁牧也开口,又被池羽打断了。
“我是想去小树林的,等比赛之后,我专心去滑。”池羽补全了他后面的话。
在缆车排队的时候,他还偶尔听到旁边人对一个什么什么新的Gully(单车道)议论纷纷。池羽好奇,还问了缆车旁边的人,这个单车道在哪?
那人回,哦,就在dog leg连着的北面碗的底部。
池羽看着梁牧也笑了笑。山顶大风凛凛,他像宇航员一样,用头盔抵着他的头盔传播声音,清晰地说:“你看那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人在滑‘抄近道’树林。”
第80章 YCs' Gully
世界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雷佛斯托克分站,高手云集,万众瞩目。
麦肯齐峰南面崖壁垂直高度1644英尺,是资格赛阶段最长的赛道之一,平均坡度38度,且从头到尾保持这个坡度。这座崖壁的宏伟、陡峭和多样性不输阿尔卑斯。虽是加拿大本土的比赛,参赛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欧洲选手,包括现在世界排名第一的Hugo Vitesse。
瑞士手表品牌的红旗插得遍地都是,光媒体区域就一百米长,三架直升机盘旋于上空进行直播拍摄。而山顶,小一百号人等着Drop In。
男子单板组是第一个开赛,池羽位置排第11个,算非常早的排位。早走的好处是,几乎整座山都是皑皑白雪,鲜少有滑行的痕迹。他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Drop In之前那一秒,他在想,如果那一年他载着梁熠川成功抵达雷佛斯托克比赛场地,比赛说不定会就会在这一面崖壁举行。
那天在韩知夏家,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通过几周的相处,即使是一向对人际关系钝感的池羽也察觉到了,韩知夏是很温柔感性的人,而梁牧也和她正相反。从储藏室的整理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
从梁熠川离开那天起,他就挑起了这个小家的秩序,承担了所有必做事项。他也能感觉到,梁牧也背负得太累了。梁熠川没能看到的顶峰的风景,没能走的路线,池羽想代替他走。而熠川的梦想,他替梁牧也背一背。
所有的犹豫不定和自我怀疑,在Drop In那一刻烟消云散。世界缩窄到眼前一条线——他经过数次探索得出的,仅属于自己的那条线。
最近一年,也有不少人眼红他的成就,说他不过是运气好,因当时北美排名第一的Max Willard在最后一场资格赛受伤退赛,而取得一张门票,又靠裁判眼缘,取得今年年初决赛的胜利。
池羽的确不是最擅长滑行的大山滑手。他经常以空中技巧的花哨和难度取胜,这种观赏性强的风格经常被外媒称为“Crowd-pleaser(大众最爱)”。即使在Bec Des Rosses的决赛,他滑出传奇般的那条Yu Chi Line,挑剔的行家还是会说,他的比赛是割裂的。
他当天的滑降表现分为两段,上段几乎全是极端的freestyle(自由式技巧),损失了速度。而下段,在地形特征平平无奇的这一段,他才放直板,开始真正的freeride(自由式滑行)。只是,裁判们统统被池羽“高速钻石头缝”这一出精彩表现所震惊,才给出90以上的高分。而当天另外一位选手Hugo Vitesse的线路选择比他更加丰富,速度控制得更加游刃有余。
可今天他刚刚一倾倒下山,众人就能感觉到不同。
今天的池羽,竟然没冲什么cork 720,连360都没做。他仿佛在尝试一种很新的风格,解说当时就直截了当地说,“不看号码牌,以为是个欧洲大山滑手。”
速度,力量,美感兼具。他面山跳崖,选最大的一个崖点,依旧充满自信。不做难的自由式技巧,跳崖之前就不太需要减速和控制落点,他滑行非常流畅。在粉雪上,背山每一次转弯都准确地扬起一片雪墙。
直升机在头顶盘旋而过,将他走过的均匀而紧窄的S线公之于众。滑行水平如何,一看轨迹就知道。池羽年初的时候和几位Vitesse赞助滑手在阿拉斯加爽滑一个月,每天都滑到筋疲力尽。修炼归来,他滑行更漂亮了。
池羽是公认的当今世界上滑“12 12”对称站位滑得最出色的大山滑手,自由式出身让他的左右脚技术更加均衡,不用非得冲360调整到右脚在前。他就只做了180转向。没太追求技巧高度或者转体圈数,而是在冲浪,在享受比赛。
连苛刻的解说嘉宾都不得不承认:“我得说,有史以来第一次,他竟然没有让他的自由式技巧喧宾夺主,压倒他的滑行。这一趟,他在速度和空中技巧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是真正两全其美的表现!”
池羽滑到底端,以高逸为首的亲友团再次把他包围。他四处找梁牧也不见,这次没碰上他的眼睛,只碰上他的镜头。
梁牧也递给他一只可擦的马克笔,池羽摘下雪镜,笑着在镜头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完美的,流畅的中文签名。
大招冷却时间结束了,赛会方本来就配置了长枪短炮,他也拿出自己的摄像机,对着池羽继续拍B-roll。池羽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只好一手挡住他的镜头,另外一手伸过来,揽住他脖颈,和他结结实实地拥抱。
当日比赛,Hugo发挥得一如既往地出色而稳定,池羽在底下也鼓掌赞扬他的表现。最终,Hugo获得第一,他以91分屈居第二。这个结果,池羽自己很满意。积分拿到,还战胜了心魔。
等颁奖仪式结束,梁牧也就上来问他,要不要上山再滑滑。池羽眼睛里面挡不住光,他有点急切,拉住他没拿相机的手臂,就说不了,明早再来。现在只想回家。
这时候,Hugo凑过来怂恿他,说一起跑一圈,就当victory lap(胜利后绕场一周)。于是,池羽抱着硕大的奖杯,又拉着第一名,带着自己的摄影师和亲友团,在上山缆车关门前最后一分钟赶到。
缆车操作员的手都移到了红色按钮上,一看冠军来了,立刻把缆车又加速运行起来,还让他们尽情快乐冲。
池羽自然是知道往哪个方向看。可整个缆车全程,没有人问“我们滑哪里”,似乎大家也都知道目的地。
北面碗连着野雪小树林,即使在一天末尾,雪况也很好。树林明显有一条单车道,和他记忆中的位置相差无几。池羽三两下就低头绑好固定器,就要蓄力出发。
可梁牧也突然在后面叫他:“池羽。”
池羽回过头。他没举着摄像机,甚至雪镜也没戴着。
梁牧也指了指他正前方:“抬头,往前看。”
抬起头来的时候,池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梁牧也非要拉着他再滑一圈。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可入口处,分明是立着一个显眼的牌子,示意这里是一条雪道。上面有几个字母。
YCs' Gully(熠川单车道)。黑钻一颗星。
昨天缆车上那几个男孩讨论的,原来就是这一条新的雪道,以梁熠川的名字命名的,小树林单车道。池羽又回头,看梁牧也笑着,高逸他们也笑着,连Hugo都夸张地捂住心口。他瞬间就懂了。
“熠川……”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他不想当着这么多人掉眼泪。
梁牧也知道,就滑到他身边,轻声跟他说:“你再好好看看。”他把手搭在池羽的右肩膀上。三层布料之下,是他的纹身。如今,图纸终于落成现实。
那一撇跟在s后面。这YC,指的不只是熠川,还有……自己的姓名首字母。是Yichuan,也是Yu Chi,代表他们两个曾经共同的回忆。
太多雪道以特别的滑手或出色的探险家的名字命名,比如McConkey's,比如Corbet's。梁熠川的滑雪技巧没有太出色,但他以很特别的方式被铭记着。
身后的人还在说:“我问了一下,明年的地图上,就该有这条道的名字了。”
可他的话被风声冲散。池羽咬住了嘴唇,把固定器紧到最后一扣,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第一个冲了出去。
大脑忘记了,可这里的每一个弯,每一道沟壑,肌肉记得,灵魂也记得。夕阳穿过小树林,风吹过来,吹起枝桠间飘起来的银花。他好像听到梁熠川在他耳旁爽朗地笑。
池羽很少有在单钻黑道滑成这样。他全速冲在前面,白天在FWT正赛里打败了他的速度之王Hugo Vitesse都完全跟不上。滑回出发点那一刻,池羽甚至躺倒在了地上,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那是种抛开一切凡间事,极尽享受的,纵情滑行之后的纯白瞬间。让他浑身颤抖,泪流不止。
咖啡厅里面,颁奖仪式正式结束,所有媒体都站起来收拾器材。可他们若往落地玻璃外看,就能看见躺倒在地上的池羽和蹲在他身边的法国青年。
看得见荣光,看不见悲欢。太阳落山了,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当日亚军被冠军拉着,躺倒在雪地里面,放声痛哭。
*
YCs’ Gully并不长,池羽拼劲全力,也只给自己抢出两分钟的时间掉眼泪。
大部队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擦干了泪水,红着眼眶,默默跟每个人说谢谢。他一问才知道,高逸他们是两天前就知道的,而Hugo是今天颁奖仪式的时候刚刚知道的。
“梁跟我说尽量说服你上去。果然,最后还得靠我。”法国人还挺得意。
原来,梁牧也在蒙特利尔的时候,不是背着他在联系电影赞助商,而是在联系这件事。
池羽看大家聊天聊得开心,就把梁牧也拉到一边,悄悄问他:“你这个……花了多少钱啊。”
梁牧也笑了笑。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客气一下说“没多少”。可那人竟然真的回答了,并且具体到分: “五十万两千一百四十零三分。“
池羽被这数字吓晕了一秒,听到最后几位,他的耳朵又支棱起来:“五十万零……”
“两千一百四十零三分。”是梁熠川那个哆啦A梦存钱罐里面攒的所有资金,他当然记得。“你给了我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用它做些什么。”
只是,没有日进斗金的雪场会关心两千块钱,用这点钱换不来一个滑道的命名权。“那五十万……是你添的?”
梁牧也这才说:“你俩事故之后,我爸这边是获得了一些民事赔偿金,一共五十万加币。这笔钱我们拿的……我一直觉得不当不正。因为当时最需要帮助的,最需要这笔钱的不是我爸或者我,是你。我想,那就还给熠川,还给你俩最喜欢的这片小树林吧。哦对,你不是说过,雪场的公园道具几乎都是给成年滑手设计的,你们小时候得捡着XS道具玩儿……“
“可这个Gully又不是……”那是和万宇坤做的第二次采访里面他说的。池羽当然记得。
梁牧也的嘴巴还在动,可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却是飘飘的:“我还提了个要求,这笔钱除了ski patrol和运营,他们会用来创建一个专门给青少年的自由式小公园。全是XS和S号创新道具。”
池羽本来还笑着,被他一说,眼泪又要掉下来。
当天晚饭是高逸张罗的,他们看了池羽的比赛录像,又给他看了众人在YCs’Gully夕阳下的合影。
程洋指着屏幕远端一个红色的小点,笑眯眯地说道:“池教练你跑得太快啦,我说把你抓回来一起照,牧也说让你先走,你要有独处的时间。”
池羽又哽咽地说不上过话来。整个一晚上,他的情绪都处于失控状态,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
不过最想的,还是——
门还没完全关上,他扑上来,脱掉自己和梁牧也身上一切冗余衣物,热情而专注地吻他。
作者有话说:
BGM: Till Forever Falls Apart – FINNEAS
解说说的原话是:
“For the first time, his didn’t let his freestyle overpower his freeriding. He struck the perfect balance between speed and aerial skills. It was truly the best of both worlds.”
第81章 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