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王南鸥先说:“积雪稳定不稳定?”
“稳定是稳定,就是太稳定了。新雪变硬了。”池羽按住对讲机,冷静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梁牧也等不了李长洲的监视器,自己把手里的望远镜拉近。他从望远镜里面看得到池羽登顶,看不出具体雪况,只能看见池羽在穿板,用后刃反复实验雪的硬度。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
坚硬的雪上非常难保持立刃,这又是大山,最上面三分之一可被称为“No Fall Zone”(死亡区域),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跟徒手攀登差不了太多,是不能摔倒的一段滑行。
所有人都看着拿着对讲机的梁牧也。王南鸥想说句话,也忍了下来,等他发话。
梁牧也喉结滚动,许久之后,他才说:“前面先绳降吧。”
钟彦云这时候插入进来,也说:“池羽,绳降下第一部 分吧。”
梁牧也问:“今天背了多少米的绳子。”
钟彦云回:“一百米,够了。”
昨夜大风的时候,他就料到山顶积雪可能会发生变化,所以今早力排众议,让池羽又多带了五十米绳子。就是这五十米动力绳,很可能挽救了这一次滑降任务。
梁牧也见许久无回复,又问了一遍:“池羽,收到回复。你觉得可以吗。”
池羽很快,语调很平地回应道:“梁导copy,钟哥copy。我觉得可以。刚刚建了个保护点,我准备绳降下了。”
保护点牢固,板子穿好,绳子固定器扣好,绳尾安全结。池羽万分冷静,正一项一项逐项检查。
保护绳可以保障生命安全底线,遇到无法下脚滑的地方可以继续用冰镐或者绳降设备下降。未名峰最上面三分之一实在太陡,高山滑雪加上混合攀登是一种稳妥的方法。
梁牧也刚想再说点什么,又想到池羽之前说过的话。
——“我想去,我要去。”
——“我说了我可以,请你相信我。”
——“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USRA mini的取景框里,池羽捋顺了身后一百米的动力绳,在未名峰顶站直了身体。六岁时候特伦勃朗林间的风终于吹到几千米外,喜马拉雅的山脊之上,如一场风暴。他站得很高,伸手可摘日月星辰。
许久之后,梁牧也给出指令:“池羽,Drop in。”
第100章 无尽
梁牧也很难形容这一场滑降给他的感受。他看过池羽的每一种滑行,偏自由式的,不断起跳做出花式技巧的,偏滑行的,在大山粉雪上流畅连贯刻滑的,或者陡坡精准而用力的,他都看过。韦尔比耶坡度大,可是雪好。慕士塔格高海拔,但并不陡峭。阿拉斯加是大山自由滑行者的天堂,更不用提。
可没有一次的滑行像现在这样。
池羽在未名峰顶端,竭尽全力地跳刃。对,是跳起来,换前刃,然后再跳起来,换后刃。
立刃,施压,核心收紧,相信板刃,相信自己。
根本谈不上美观,可内行人看得出来,他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恰如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征程。
哪怕是最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陡峭的雪道,最糟糕的雪况,用到的仍是雪场大冰山上滑45度陡峭双黑道学到的技术。全程注意身后的流雪,不要被带倒。池羽儿时曾经在东岸四处结冰的大山滑行过万里,那时候每一天的练习,都是为了这一天安全滑降做准备。
王南鸥屏气凝神看了三十分钟, 看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米动力绳,池羽滑到一个凹陷处,解开身上绳索。没有了绳索的辅佐,往后,才是真正的No Fall Zone。
王南鸥举着望远镜,也轻轻喊了一句:“加油。”
梁牧也打了个手势,让李长洲把镜头拉进。结冰区看起来马上就要结束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十米……
下半个山体的雪是软的,被太阳晒化了一些,非常吃刃。雪况安全了,梁牧也低头看手表,知道这个时候阳光会正切过山脊。预先架好的机位角度非常完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未名峰西侧的拐角处,钟彦云架起相机,几乎是和滑降中的池羽平行。
“二号,准备一下。快到你了。”
钟彦云说:“收到,我随时。”
“镜头起雾没有?加热器还稳定?”
“没起雾,很稳定。”
梁牧也用牙齿咬住对讲机的天线,又咬牙两只手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这次,不是对准池羽,而是看三号机位的郭凡。
“三号,老郭。你那个……上边的保护点再看一下吧,我看阳光照过来了。” 郭凡已经在冰壁上吊了半小时,保护点怕冰融化,要格外注意。
“三号收到,我刚刚检查过,没问题。”
“好。那——现在开始吧。”
听见了他的指示,池羽也开始放速度了。他稳稳当当地滑出了No Fall Zone。现在三体倾斜角度30到35度,这才是他的舒适区,是他所熟知的大山。
这里的雪况不如霞慕尼,他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Vitesse Mothership,这块“钢板一号”,就为了这种极限道外条件设计的自由式雪板。
他在雪脊之间刻出漂亮的轨迹,甚至玩儿开心了,还转了一个360。未名峰的一侧好像对他有种吸引力,每次起跳都能安稳落地,每次呼喊都听得到回音。
王南鸥在旁边,像个地地道道的体育迷,不断挥手叫好。当地不太懂滑雪的向导都被他带得异常激动。他们参与过无数登山队冲顶珠峰或旁边七千米高峰的团,竟然是第一次看到单板滑雪运动员在北坡的大山上滑降。谭佳宁也忍不住小声说,漂亮,太漂亮了。
就连李长洲,老牌户外摄影师,入行二十多年的铁打的人,都甩了两次摇镜头的手臂——他也差点手抖。
郭凡会拍,可钟彦云是外行。滑降全程,梁牧也仍冷静地用对讲机给钟彦云指令。等一切结束,池羽已经滑降到最后十分之一的安全距离,他才感觉到自己眼底一片冰凉。
在北坡未名峰脚下营地观看这场滑行的,总共有十五个人,没有一个人比他看过更多的池羽滑大山的视频。过去半年,纪录片的筹备期间,他看过几百个小时,每天睡前都要看,几乎成一种仪式。也没有比他更懂,池羽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几乎控制不住,看着监视器里面那个红色小点越来越近,眼泪就先涌了出来,像是一种朴素的生理反应。他再也没力气抗拒。
等池羽滑回大本营,梁牧也都没太缓过来。还是王南鸥先冲上去跟池羽拥抱的。
池羽和所有人都拥抱一圈之后,终于才轮到了自己。
梁牧也张开双臂拥抱他,把他抱得太紧太紧。池羽也抱住他。在他双手也绕上来的那一刹那,梁牧也想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却发现他右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了。他只好把脸贴紧池羽的,让眼泪都流到他的脸颊,下巴,脖颈里。
池羽实在太累了,在海拔五千多米之上跳刃半小时几乎耗尽他全身力气,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冉亭肩膀上的摄像机还亮着红点,她扔在录制B-roll。透过监视器屏幕,她惊讶地发现,两个人竟然都哭了。
许久之后,梁牧也调整好情绪,这才说:“恭喜你,你做到了。池羽,你太棒了。”
池羽伸出手来,把他帽子摘掉,摸着他后颈和头发。然后,是他的右肩膀,他在上面停留很久。
得有二十分钟,人群才纷纷散去,池羽一言不发,红着眼睛,拉着他进了帐篷。
“怎么了?”梁牧也终于放松点精神,嘴角带了点笑意,要伸左手去拉他。
池羽抿着嘴唇,回握住他手臂,这才问:“牧也,你胳膊还疼吗。”
梁牧也站定,恍然。这一幕,简直——
“你怎么……”
池羽低头,在背包里面翻找半天,找出两个人的便携药箱:“止疼药少了一半呢。”
梁牧也没说话,用左手把他揽进了怀里。他努力大口呼吸,可呼吸仍有些颤抖。
许久,他哑着嗓子说:“疼。得你帮我揉揉才能好。”
等钟彦云也下山后,未名峰滑降可以算是圆满结束。次日,整装休息之后,团队一起回到三公里外的北坡大本营。
梁牧也的右肩膀仍然一动就疼,可他仍是拿出了他的尼康,给池羽和他的雪板在未名峰前合了许多张影。滑行是用的Mothership,可到了拍照的时候,池羽又偏心地选择了他自己设计的那块双向对称的Vitesse Icarus。板头贴了他所有的赞助商的贴纸,包括速迈、TNF、Vitesse、CLUE、极光EV等等。和酷力解约之后,他把酷力的logo也给撕下来了。池羽管梁牧也要了‘引力实验室’的logo,补在了那个最显眼的地方。眼下,梁牧也右手举起相机,就看池羽迎着阳光低头亲吻板面——他的嘴唇正是贴在那个logo上。
第二天,在离开北坡大本营之前,池羽又拉着他照相。池羽平时不是很喜欢照相,遇见梁牧也之前,社交媒体上面自己的照片全是搞怪自拍。这次,他却难得说要合照。于是,梁牧也特意越过三顶帐篷,把谭佳宁叫出来帮他俩拍照。
梁牧也看着窗外景色,爽朗笑道:“在这儿随便怎么拍都是景。来,冬冬过来。”
池羽乖乖走到他身边,贴了贴他身侧,揽住他肩膀。滑降结束,任务暂时告一段落,池羽的状态也放松很多,和他肢体接触都多了一点。昨天晚上,他俩在帐篷里差点又擦枪走火——不过池羽太累了,亲着亲着就睡着了。这回,终于是一只手搂着自己腰睡的。
梁牧也任他搂着,就说:“你看看想在哪儿照。”
池羽认真地考量四周环境。来北坡大本营十天,他都专注于未名峰的滑降,是如今才问梁牧也:“这几座……都是什么山?”
梁牧也反过来搭着他肩膀,一个个指给他看:“最高的,珠峰,不用说了。从左到右,依次是夏、洛、章、努四座山。努子峰在后面,有点挡住了,我们这个角度看不太见。左手这个高的是马卡鲁。右边这个高的……”
哪个都很好看。池羽纠结半天,才拿定主意:“那,我选洛子吧。”
梁牧也点点头,往左跨了一步,背对着洛子峰,让谭佳宁按动快门。谭佳宁掌镜他放心,他根本就没去验收照片。
拍完,池羽被远处的王南鸥叫走吃饭了。滑降之后,他胃口奇大,好像永远吃不饱,一天要吃四顿。王南鸥刚刚用北坡大本营稍微好点的设施做了点奶酪意面,就招呼他过去。
梁牧也看着他跑远,又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北坡大本营面向洛子峰这里,也有个玛尼堆。自然是不比珠峰南面或慕峰大本营的大。可意义是一样的。梁牧也用左胳膊抱着右胳膊,默默注视着这一堆石头,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是谭佳宁跟来了。
他有点意外,以为谭佳宁是来安慰他的,便说:“我没事。”此刻,他肩膀已经疼得手都抬不太起来了。刚刚照相时,他都一反常态,站到了池羽的右侧,用左手搂的他肩膀。
谭佳宁正式地说:“恭喜你,项目完成,梦想实现。”
梁牧也答道:“也谢谢你,你和老钟,牺牲这么多陪家人的时间,愿意和我进山做项目。”
“不用客气。走之前洛子问我,妈妈在忙什么。我本来没告诉她,我觉得她一个七岁小姑娘不会懂。昨天我想了一下,这应该是我们作为成年人的傲慢吧。总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这次我跟她说,妈妈在做一部电影,纪录片电影。就是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记录勇敢者在地球上的冒险。”
梁牧也看着远方那座洁白如圣女的山峰。许久,他低声说:“这几年我都没做抗阻训练,明显感觉到比四年前来高海拔攀登那时候要吃力。以后还是要勤加练习,基本功不能丢。我想,等陈洛子长大,如果……如果她也感兴趣户外这些,也想爬高山的话,那我要带着她再爬一次。我想走到当年7000米那个地方,”他抬起左手来,往远方一指,“我想跟她说,你爸就是在这儿接了个卫星电话,知道这个世界上多了个你。”
谭佳宁低下头,泪水从她明亮的眼睛里滑出来,如点点寒星。
梁牧也又低头劝慰她:“别难过。”
谭佳宁抬起头,突然就对他说:“牧也,其实他是知道的。”
梁牧也愣住了:“他知道……”
往后半句,是他十年都不敢想的那句话。他大学刚毕业时认识的陈念,后者还在云南登山队。陈念沉默寡言,而他意气风发,两个人结队爬山,经常睡在皮卡后备箱。他知道对方不喜欢同性,所以那时候的暗恋有多久,就掩藏有多久。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从未越界半步,且永远苛刻地要求自己公平公正,以朋友对待对方。
情绪使然,谭佳宁仍在继续:“没关系的。他那个人……你也知道,他不怎么会表达的。他不说,我就也没法说。”
梁牧也没说话。
谭佳宁静静望着远方,眼神很温柔,像在等着爱人遥远的回眸。她慢慢地说:“其实那年在洛子峰,陈念在这里也许了愿的。代我,代我们一家。一个,当然是希望我们未来的小孩健康快乐。还有一个,是我们俩都希望你能幸福,能找到你爱的人,陪你一直往前走。”
梁牧也侧过头看她,目光深沉,努力掩住纷纷思绪。
是谭佳宁瞪着微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梁牧也,我也是来还愿的。”
言罢,她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便携相机,是梁牧也刚刚给他的那台宝贝尼康。她伸过来手臂,给梁牧也看她之前照的两个人的合照。
取景框里没有洛子峰,也没拍到任何山峰。他早该知道,他给谭佳宁递相机时就知道。他自己这台尼康配的仍是35定焦头,广角不够广,站在山脚下这个位置,拍全景是不合适的。
可35定也是“人文之眼”。
照片里的蓝天白云和雪山只是陪衬,谭佳宁只用心拍了他们两个人。他俩搭着对方肩膀,梁牧也只留给镜头一个侧脸,垂下眼睛,正吻池羽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